在過去幾年生不如死的除了韋康成應該還有一個杜七山。韋康成面對的是不定期的死亡,而杜七山則随時害怕杜立秋知道真相,比起死亡,他會更害怕失去兒子。
杜立秋的話到此爲止,他承認了那句“你不是我哥哥”是他說的,也承認他有殺死韋康成的欲望,但是他隻字不提韋康成的死和他有關。楊萬原以爲杜立秋會完全崩潰,卻隻是從杜立秋這裏得到一段跨度幾十年的往事。杜立秋爲什麽會詳細地說出這些?——他是爲了指證杜七山殺死陳全的動機,甚至不惜說出杜七山隐藏的身份以增加杜七山的罪行。在這一刻,杜七山之前對杜立秋所有的好,在杜立秋這裏都成了杜七山殺死陳全的理由。這時的仇恨,比當年看到韋康成時更強烈更徹底吧?楊萬幾乎想這樣問杜立秋。
“你是怎麽實施你的計劃的?”楊萬問。
“楊萬,你是個聰明人,破案一定帶給你特别的感覺。我不能剝奪你的享受過程,而且那些對我來說都不重要了,我什麽都不想再說。”他說完這兩句,靠着椅背閉上眼睛。
杜立秋的意思很清楚:人是我殺的,至于怎麽殺的,那要你去查,我要做的隻是證明杜七山的罪行。——他這是有限度的放棄還是完全的放棄?閉上眼睛的杜立秋讓楊萬想起那張黑白照片裏的陳順,那個孩子無悲無喜,而現在的杜立秋心裏一定湧動着激烈的暗流。
在杜立秋的講述裏提到了老顧。作爲杜立秋的朋友,老顧是不是擔任了兩肋插刀的角色?之前對他的懷疑絕不是空穴來風。而杜立秋提到老顧,是以爲警方從沒有把老顧納入視線範圍還是老顧的安全與否對他已無足輕重?是不是隻要能讓杜七山死,杜立秋會不惜讓更多的人陪葬?楊萬合上記錄本,打開審訊室的門,讓兩名警察進來帶走杜立秋。
“你爲什麽不問問杜七山是不是想在那個路口對你下手?”李金龍說。
“那個不重要了。”楊萬說完,覺得這是杜立秋剛才說話的語氣——不重要了,什麽都不重要了……
“去找老顧。如果他知道自己被找是因爲杜立秋的供述,一般來講他是不會堅守攻守同盟的。”楊萬拿上車鑰匙。
“你不需要休息一下?”
“的确很累,但是肯定睡不着。走吧。”
兩人到原生墅門口等着,8點差兩分的時候曾經被他們懷疑過的那輛車開了過來。
“兩位,這麽早,有什麽我能幫上忙的?”顧經理還是非常客氣,老遠就伸出手。
楊萬和他握了手:“要麻煩你和我們去一趟協助調查。”
“在這裏問不行嗎?”
“不太合适。——你和杜立秋是不是很熟?”
“這個,認識而已。”顧經理臉上的笑僵硬了。
“可是,杜立秋不是這樣說的。”
顧經理按着額頭,緩緩籲出一口氣:“那還有什麽好說?我配合你們調查。”
楊萬在心裏呼出了更大一口氣:但願,但願他知無不言。
——“你隻需要幫我帶兩個人進去。”杜立秋說。
杜立秋告訴老顧,住在别墅裏的陳全就是殺死他哥哥的人。他等了六年,以爲仇恨會慢慢消失,但卻與日俱增,如果再不動手,自己很快會被調離這個城市,也許不會再有機會。對于杜立秋這番推心置腹老顧也拿出了朋友應有的态度:“隻要我能做的。——不會有危險吧?”杜立秋說:“不會。這裏的方位你最熟悉不過,哪裏是隐蔽點你還能找不到?”
那晚老顧用自己的車将郭文飛和何忠強帶進來,一個躺在車座間,一個藏在後備箱。——“我真的隻做了這個,至于他們兩人是怎麽進門怎麽殺人放火我一點也不知道。”老顧攤着手,意思全說完了。
“在這之前呢?郭文飛能順利地當上小區的清潔工和你也沒關系嗎?”
“連這個他也說了?”老顧露出憤恨的表情:“那他有沒有說老傅的腿是怎麽回事?是他先讓人把老傅撞傷,然後告訴我他需要安插一個人到物業。他已經做到那份上,是逼着我答應,再說這是順水人情的事啊,我就答應了。當時我就覺得杜立秋這人夠狠的,但沒想到他會這麽狠!”
老顧所說的杜立秋的“狠”是他認爲杜立秋出賣了他,和杜立秋撞傷老傅無關,甚至和杜立秋殺韋康成也沒有關系,。楊萬很清楚這點,認爲隻有觸犯到自己的利益才以爲對方惡劣的人大有人在,因爲他們從不會站在别人的角度看問題。
何忠強。——他和郭文飛是如何被杜立秋利用的?郭文飛已死,杜立秋拒不開口,那麽隻有何忠強能說出案件的關鍵部分。楊萬估計錯了,他以爲何忠強的心理承受力絕對比不上杜立秋,但是人的複雜不是眼睛能看穿的,何忠強被拘留後連一個字都沒有說過。
李金龍苦笑:“解放戰争時期的被抓地下黨員是不是就像他這樣?難怪國民黨會潰敗。”
控制住了這案子的最後一個嫌疑人,楊萬感到一種釋去重負後難以言說的疲憊,即使何忠強死不開口他能做的隻是陪着耗下去:“等吧,在沒有辦法的時候,‘等’就是那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從韋康成死在别墅到郭文飛被殺,後來又扯出二十幾年前陳全的死,楊萬的頭腦除了在睡着時就沒休息過。雖然說頭腦越動越靈活,但是這靈活是和痛苦并存的,而且痛苦逐漸占據了上風。
李金龍評價何忠強的話讓楊萬想到一個詞——“信仰”。如果有某種意志支撐,人的确會有超強的應對能力。何忠強的支撐來自什麽地方?宗教?若是邪教入腦,他真說不上會以爲神和他同在,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神的旨意,然後成爲他永恒的秘密。如果是那樣,鐵棒也撬不開他的嘴。但有一點,何忠強的“信仰”如何能被杜立秋所用?因爲能被利用的“信仰”從其本質可以歸類爲“弱點”。
——“李金龍,你知不知道做一次透析需要多少錢?”楊萬想起了何小軍的病。
“不知道,沒做過。”李金龍一開始根本沒當回事,随口答道,但瞬間知道了楊萬的意思:“何忠強是爲了錢?是爲了給何小軍看病?”
“問不了何忠強,隻能去問何小軍了。——實在不忍心去問啊。”楊萬合攏雙手捂住口鼻的位置,那是他爲難時常會做的動作。
“如果杜立秋是利用了這點,爲什麽我們不能用一下?和何忠強說,如果他再不開口,我們隻能去找何小軍。你都不忍心,何況他這個做父親的?”
楊萬站起來:“去試試。”
當楊萬說出何小軍的名字,何忠強一直零表情的臉忽然抽了一下:“你們不要找他!”他一直未說話的嗓音有些沙啞,但楊萬聽出了哀求的語氣。
何忠強先說了他是如何以小偷的身份被杜立秋發現的,那隻是開始。
那晚何忠強和郭文飛藏在老顧的車裏返回原生墅,躲在堆放清潔用具的小屋裏,直到将近淩晨。郭文飛将韋康成家的門打開後,和何忠強一起潛入屋内。韋康成已經睡熟,兩人沒費什麽勁就用一把刀結束了韋康成的性命。接下來就是放火,汽油是早就備好的,一直藏在那小屋裏。郭文飛和和何忠強一開始都反對放火:“那樣的話,我們就跑不出去了!”杜立秋說:“讓你們放火就是爲了帶你們出去。”
一件讓警察費勁周折的殺人案在何忠強說來隻是一段話的事情,當然很多細節楊萬還會繼續追問的,但這時他隻問了一句:“你說是用刀殺了韋康成,那把刀呢?”
“被我扔到了我家後面的小河裏。”
——兇器,沒有比這更好的證據了。
“把那條河抽幹也要找出那把刀。”楊萬立即讓人去做這事。
“郭文飛的死你事先知道嗎?”楊萬繼續問何忠強。
“知道。”何忠強說話的時候看着屋頂,他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
“是你告訴郭文飛,杜立秋有事要和他商量,讓他去河灘,是不是?”
“是,是我。”
楊萬的手機響了,他對李金龍說:“接下來你問。”
楊萬走出審訊室接電話:“好,我馬上下去。”
是杜七山被押送到了這裏,兩個案子要合并調查。
杜七山看到楊萬的一瞬,那目光和杜立秋初見楊萬時一模一樣,可以刺過身體,但很快那淩厲就消失了,杜七山也就還是一個普通老人的樣子。
楊萬請兩個送杜七山過來的警察到辦公室辦交接手續。這時,杜立秋從另一個門出來,後面跟着兩個警察,一定是李金龍做主要繼續審問他。
杜立秋愣住了,他看見了杜七山。——那已不是他在六歲那年看見的溫和的可以信賴的人。
杜七山并不是愣住,他蒼老的臉頰流過兩行淚水。在他的黑道生涯裏,流淚和他是不相幹的事,他幾乎忘了自己還會哭,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哭了。
楊萬忘不了那個場面,隻是初秋,可是那寒意籠罩了他全身。——杜立秋不能接受杜七山的行爲,不是他不懂會有這種強烈的父子感情存在,相反他殺韋康成就是利用了何忠強對何小軍的愛。杜七山和何忠強一樣,引導他們行爲的初衷都是怕失去兒子。杜七山說:“槍不殺人,殺人的事扣動扳機的人。”原來楊萬也是這樣以爲的,但是他想到與之對應的還有一句話——“身懷利器,殺心自起”。但真正的利器不局限在槍械,愛,自以爲的愛,自以爲可以對抗全世界的愛才是最可怕的利器……
——如果可以讓杜立秋選擇,六歲的他還會向杜七山求助嗎?
這樣的問題,永遠不會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