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拿出一頂帽子,一頂血迹斑斑的帽子。當他把帽子遞給楊萬,仿佛交出去的不是帽子,而是托付一個靈魂。
楊萬對老人說:“會還給你們的。”說完看林夏,林夏點點頭。
——韋康成在假死的二十幾年裏,有沒有想過父母的心情?都說父母對子女的愛像從高處流淌向低處一樣自然,而子女對父母的感情卻是逆流,要從低處回流到高處談何容易。
終于可以有證據證明杜立秋就是陳順,杜立秋一定也想不到這世界上還留着他哥哥的印記。當他看到韋康成,他并沒有問韋康成是如何殺了他哥哥。——他早就知道了嗎?或者僅從韋康成的冒充行爲推斷出哥哥死于韋康成之手?如果是推斷,杜立秋應該會核實的。從他能在走道上和韋康成打招呼,說明之前他已經做足了功課,包括韋康成的行蹤他都掌握了,他之所以不需要和韋康成廢話,是他心裏早有了定論:我哥哥已死,你以我哥哥身份活着,隻能說明你就是殺死我哥哥的兇手。當然,還有那道弄錯位置的疤痕,在杜立秋看來一定是個笑話。
夏甯說:“韋康成是左撇子,一刀下去以後發覺不對,但是不能再在右臉補一刀,我當時也說沒有人會在意的,絕對想不到陳全的弟弟還活着。”
“陳全是怎麽說到他弟弟的?爲什麽會認爲他死了?”
“他說他帶弟弟離開家,是想找份工做着好讓弟弟上學。可是那天兩人剛到一個縣城,他弟弟到底人小,走一段路以後說走不動了,陳全就讓他原地呆着,他去附近看看哪裏有招工的。陳全說他并沒有敢走多遠,半個小時左右就回來了,但他弟弟已經不在了。他在那個縣城找了一個星期,認定他弟弟兇多吉少,能被拐賣已是好事,多半是被害。”
想到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無望地徘徊在街頭,身邊再無一個親人,楊萬要擡起頭才能不讓别人看見他發紅的眼眶。
——是不是該爲陳順慶幸?他後來成爲了杜七山的兒子,而且杜七山對他視如己出。如果陳全知道弟弟并沒有死并且在後來的成長歲月裏沒有吃一點苦,他會不會别無所求,認爲心願已了?成爲杜立秋的陳順呢?他從未忘記自己的哥哥吧。但是他是從什麽時候知道陳全死了的?真的是到現在所在的城市後才知道的嗎?面對DNA比對結果,杜立秋會說出過去發生的一切嗎?
“如果讓你辨認當年那個人,你會認得出嗎?”楊萬忽然想起那個要置陳全于死地的人,他問夏甯。
“不知道,我現在一點印象也沒有。但是也說不準,說不定一看見就想起來了。”
“謝謝你。”楊萬誠懇地說。
“這不是我應該交代的嗎?警察對犯人都像你這樣客氣?”
“某些方面,你是證人。而且,犯人也都是人,如果完全站在你的立場,你并沒有壞得無可救藥。”
夏甯和林夏坐在一起,她的右手和林夏的左手铐在一起。夏甯用左手捂住臉,林夏遞給她一張紙巾。
楊萬看着車窗外後退的風景,想到如果這時候讓夏甯回到過去她不會再做出那樣的事,隻是這世界上并沒有如果,她還将承擔自己已經做下的罪行。
“那麽對方是怎麽确認陳全已經死了?”楊萬問。
“在我回去喊人的時候,韋康成就從小路跑了。他說他要在第一時間打電話告訴那人,并且他不能再出現在周圍。他是去了鎮上,多半是在那裏打電話的。”
“在陳全喪禮的期間,你有看到陌生的人出現嗎?”
“沒有,即使來也不會讓人注意到吧。”
楊萬點點頭。陳全和韋康成,差不多的年紀,同爲打工的,爲什麽陳全就會成爲那人的目标呢?如果禍不是陳全惹來的,那麽是他的哪樣特質使他招來殺身之禍?
回到局裏,楊萬把基本的情況對上面做了彙報,隻等DNA比對結果出來就對杜立秋采取措施。在那之前,楊萬派了兩組人輪流跟着他。
沒有證據,杜立秋是絕對不會松口的。即使證明他就是陳順,就是韋康成所說的陳全的弟弟,但是韋康成已死,連夏甯也沒有見過那個自稱陳順的人,杜立秋也完全可以說他什麽都不知道。——楊萬不能不考慮到那樣的局面。
杜立秋一定是謀劃了很久,謀劃就是爲了隐藏證據,但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這其中的風險不會爲零。以杜七山的能力,他爲什麽不出頭殺了韋康成而甯願讓杜立秋承擔風險?也許是杜立秋說“我要親手殺了他爲哥哥報仇”,即使是如親生父親的養父也不給插手。
——報仇。哥哥死了,然後杜立秋無意中遇見兇手,于是制定殺人計劃。這中間有什麽不對嗎?楊萬反複思索着。杜立秋對韋康成說“你不是我哥哥”,而不是說“你爲什麽冒充我哥哥,我哥哥在哪裏”,這個可以說明杜立秋知道陳全已經死了。問題就在這裏!在陳全被殺的事件裏,隻有韋康成、夏甯和那個付300萬的人知道陳全被殺,連韋康成的父母都不知道以他們兒子身份死去的另有其人,那杜立秋是怎麽知道的?隻能是那個付錢買兇的人說的。爲什麽他要殺了陳全?就是爲了告訴杜立秋陳全死了!付出這樣昂貴的代價,這人能得到什麽?陳全哪裏礙着他了?
陳全,一個打工的年輕人,這樣身份的數不勝數。但是陳全還有一個身份,誰也改變不了的身份,他是陳順的哥哥。如果陳全死了呢?對誰會有影響?唯一影響到的隻能是陳順,他從此就是一個孤兒。那個人就是要這個結果嗎?他爲什麽要這個結果?
——因爲那人就是杜七山!他要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兒子杜立秋,而不是心心念念記挂着哥哥的陳順!一定是他,也隻有他才有能力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陳全,隻有他才付得起那天文數字的一筆錢!
林夏打電話過來,隻說了兩個字:“是的。”
楊萬挂了電話,剛才的興奮已經如潮水一樣退去。他必須冷靜,在對杜立秋采取措施的同時,要請當地的公安機關控制住杜七山。他朝局長辦公室跑了過去,在路上撞到了兩個人。
杜立秋看到楊萬帶着三個人過來,笑着說:“怎麽回事?興師動衆的?”
楊萬拿出自己的手機:“給你看一張照片。”那是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的是年僅七歲的陳順。
杜立秋看了兩眼:“誰呀?”
“是你,陳順,陳全的弟弟。”
“是嗎?我不記得自己拍過這張照片。”也許他是真的忘記了。
“你涉嫌殺死住在原生墅的陳全,其實那人叫韋康成。請你協助案件的調查,這是逮捕證。”
“可以,我會配合的,雖然我不大懂你在說些什麽。”杜立秋恢複了冰冷的表情,那如利刃一樣的目光再次出現:“我可以打個電話嗎?”
“對不起,不可以。”他是想告訴杜七山吧,楊萬忽然覺得這個看似處處都計劃好的人是何等糊塗。
在楊萬來消防支隊的時候,李金龍去了看守所見夏甯。他拿出六張照片,都是從身份證上掃描下來的:“請你好好看看,當年你看見的那人在不在這幾人中間?”夏甯一張張看過去,又回頭看了一遍,從中間抽出一張:“是他。”
在車上楊萬接到了李金龍的電話,他說:“知道了。”的确,他在這之前就知道了。
對杜立秋采取連夜突擊訊問,可能是當兵的緣故,杜立秋對于這種熬夜作戰顯得很适應:“我真的不知道你們說的那些。是什麽人冒充我去恐吓那個叫韋康成的?你們應該把那人找出來,才能真相大白。”
楊萬一直站在鍍膜單反玻璃牆後看訊問過程,李金龍問:“你要等到什麽時候?”
“再等等。等他對這一切疲倦,我會給他打一支強心針。”
快天亮的時候,杜立秋打了一個哈欠。楊萬說:“可以了。
杜立秋看楊萬和李金龍替換了審他一夜的兩個警察,說:“楊隊,我可是拿你當朋友的。你要輪番轟炸,我也沒什麽好說。”
楊萬說:“我不問你别的,隻問你一句,你是從什麽時候知道你哥哥不在了的?”
“我一直在找他,一直以爲他活着,我從來不知道他不在了。”
“那我說,你看我說的對不對。那時候你十五六歲吧,你的養父對你很好,好到讓你覺得什麽事情都可以信任他,于是你請他找你的哥哥。他答應了,也真去找了,可是他找到的結果是你的哥哥死了。你一定很傷心,但是人死不能複活,而且你還有一個視你如己出的養父,所以你還是努力生活着,并成爲一個優秀的人。如果不是因爲工作的關系你來到這個城市,你會幸福地過完你的一生。可是,你遇見了一個冒用你哥哥身份的人,那麽一切都清楚了,你哥哥就是被這人所殺。如果我還繼續說下去,你又不會認同,我就說到這裏。但是,我要指出你犯了一個錯誤。這個韋康成爲什麽敢冒充你哥哥?是因爲除了他沒有人知道陳全死了。可是你的養父在很久以前就告訴你,你的哥哥不在了。他爲什麽知道?你想過嗎?”
“——不會的,不會的!”杜立秋激動得站起來,楊萬示意李金龍按着他的肩膀讓他還坐下。
“當然,你那麽信任他,他那麽愛你。——他是太愛你了,怕你首要的身份是陳全的弟弟,而不是他的兒子。我們沒有權利審判他對你的感情,但是他愛你的方式是錯的。”
杜立秋緩緩搖着頭,曾經淩厲的眼神現在變得混亂。
楊萬不再說話,他要給杜立秋時間以接受不會想到的事實。
很久很久,杜立秋問了一句:“殺了我的哥哥,那是愛我嗎?”
“至少他是這樣以爲的。”
一旦心理防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被攻破,原本死守的心就會在瞬間潰不成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