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判斷是一種快樂，隐隐預見是一種快樂。”這是木心《已涼未寒》中的句子，僅對文學家而言，所以楊萬無法在他的判斷和預見裏感受到快樂，相反，從他作出那個判斷起他就如坐針氈，片刻不得安甯，因爲他不知道依照判斷作出的行動會不會有如期的反應。明明是一個警察對犯罪嫌疑人的猜想，卻如情人間的揣度：失之毫厘，謬以千裏。

即使對李金龍楊萬也沒有在一開始就透露自己的計劃，他不想看到李金龍質疑他的計劃——連他自己也會糾結的行爲，怎麽能保證别人的認同？楊萬必須感謝舅舅，舅舅在聽了他的話以後沒有提出任何疑問，隻是再三斟酌如何盡快做好自己的事。

從來等待都是漫長的，況且楊萬要等幾個步驟，而那個最重要的一環還是不确定的。

每天楊萬還是和平常一樣工作，這是在别人眼裏的楊萬，隻有楊萬知道自己的心思并不在此處，也不在此時，他在等那個未知的時間未知的地點。

他終于接到舅舅的電話：“已經聯系好，明天過來清理。我承擔了一大半費用，理由是我家的平房剛換了木地闆，如果被淹，損失将遠遠超出我爲清理下水道付出的，其實我是不想在這上面浪費時間讓你久等。”楊萬沒有和舅舅說“謝謝”二字，那種信賴和支持謝不了也不用謝。他想象不出舅舅是如何在夜深的時候把垃圾箱裏的垃圾轉移到下水道裏，還有舅媽，她是那樣一個愛幹淨的女人，她說：“我會和你舅舅一起幫忙。”——都是因爲他的計劃，他需要一條堵塞的下水道。如楊萬的父親所說，楊萬有破案的強迫症，那麽那個兇手是不是有作案的強迫症？爲什麽兇手殺死被害人的時間恰好都在下水道清理以後？清理下水道的時間不是兇手能控制的，有一種可能，當兇手看到清空的下水道，他就想到他必須做點什麽，比如殺人，然後抛屍于下水道，就是說兇手作案的沖動或導火索很可能是清理後的下水道。

楊萬這時才和李金龍說出他的設想，下一步他需要李金龍上場。

“一個月之内，如果沒有預期的結果發生，這個設想自動消失。”

“那你考慮到季節的因素了嗎？現在是夏天，屍體腐爛的味道會很大，我能想到，兇手也會想到。”

“我的設想前提就是兇手有強迫殺人抛屍的傾向，他會考慮到，但最後他會屈服。”

“你那麽肯定？”

“在我的設想沒有變成現實之前，我一點也不肯定。就像買彩票，如果你中了，那麽這張彩票的中獎率就是百分之百，如果沒中，那麽中獎率就是零。”

“隊長，中獎的概率好像不是像這樣計算的。——要我做什麽？跟蹤他？”

“是，我需要證據，他殺人的證據。”

“你不會用一條清空的下水道來吸引他殺一個人吧？隊長，即使我跟蹤他但是我制服不了他，是不是有一樁殺人案要發生在我眼皮下面？就爲了你要的證據？”

“我希望兇手有所行動，但不希望有新的被害者。我會做那個誘餌。”

“什麽意思？”李金龍真的不明白。

“我要體驗一下流浪漢的生活。”

“真服了你！如果他的目标不是流浪漢呢？”

“你也說是如果，那如果是呢？你可能認爲我瘋了，因爲沒有别的辦法，我才想到這個的——就怕我裝得不像，你有沒有興趣？”

“你從一開始就打算用我做誘餌，對不對？”李金龍有些生氣。

楊萬露出被冤枉的表情：“真的沒有這回事，但根本不在于我比你更願意犧牲自己，而是不論你或我去冒充一個流浪漢都是不合适的。——誘餌這一項，還是否決掉爲好。這樣你我可以輪番跟蹤他，或者搭伴，不會悶得慌。——你至于爲這個生氣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想到多少天不能洗澡我就不能忍受，我怎麽會讓你去做我自己都不願意做的事？理智的做法還是跟蹤，這下你沒意見了吧？”

當舅舅在電話裏說去拖垃圾的果然姓陸時，楊萬的心跳加劇：這不是最關鍵的一環，卻也是極其重要的一環。爲什麽那些工人不找别人隻找陸棋？因爲他的要價低，30塊錢就能跑一趟。這樣也可以說陸棋是爲了細水長流，但在楊萬心裏卻是另一種解釋：他的目的不是爲了錢。

因爲見過陸琴，楊萬不由自主地把陸棋的長相和陸琴的聯系起來：陸琴長得像貓，如果陸棋的确是她的兄弟，那他會不會長得像老虎？但是，當楊萬第一次見到陸棋，他的想象完全被打破。這個開垃圾運輸車的男子，不過三十來歲，身材高瘦，而且那張臉是英俊中帶着一股奇特的味道。

楊萬開着從他哥處借來的車，和李金龍在車裏注視着下班的陸棋。陸棋拖着一輛自行車，從環衛集團的大門出來。“自行車。”楊萬說：“我想不到這人還這麽環保，你有沒有自行車租賃卡？”

楊萬在最近的租賃點取了自行車，對李金龍說：“今天我先跟着，有需要我會給你打電話。”李金龍說：“你确定不要别人的支援？”楊萬說：“以後再說。”

陸棋不緊不慢地騎着車，楊萬在他後面始終保持五十米以上的距離。跟蹤，在今天已不大派上用場，但楊萬現在行之卻是舊夢重溫。小時候在舅舅的引導下，他沒少做這種事。舅舅說：“如果你跟着的人忽然回頭，你會怎麽辦？”舅舅當時的眼光是非常認真的，讓楊萬意識到一種并不存在的危險：“我假裝系鞋帶，行不行？”舅舅掃了他的鞋子一眼：“你現在穿的鞋沒有鞋帶。”楊萬開始緊張，七八歲的孩子能想出什麽對策？舅舅說：“記住一條，你走路和他沒有關系，你隻要保持原有的步伐繼續走就行。”在舅舅的訓導下，楊萬有一天提出了一個問題：“如果他故意帶我走進一個死胡同，然後回頭，那我是不是死定了？”舅舅說：“那就是說你被發現了，也不一定，或者僅僅是被懷疑。——怎麽辦呢？你讓我想想。”隔了一天，放學後舅舅帶着楊萬去了一條死胡同：“我找到辦法了。假如我是特務，你跟蹤我——我回頭了，你怎麽辦？”楊萬看着兩邊的圍牆和對面高出自己一大截的舅舅，這時的舅舅已化身爲狡猾的特務，如果自己不做出合理的反應，特務會輕易地殺死自己。——他做到了，舅舅贊許地說：“我也是這樣想的。”

舅舅很适合做警校的教官，他的現場教學勝過最新版教科書，但是他後來做了一名數學老師。在楊萬的高中三年裏，舅舅給他輔導過多次數學，楊萬幾乎沒有進步。舅舅沒有說他别的，隻說：“比起學數學，你更适合抓特務。”楊萬就是在這個玩伴兼精神導師的啓發下報考了警校，成爲一名警察。

騎自行車的慢節奏讓楊萬想起往事，看着前面那個他關注的背影，楊萬想這個人此時在想什麽？已經很少有人騎自行車，陸棋至少在使用的交通工具上面是個另類。還有陸棋的相貌，怎麽說呢？如果非要用一種動物來比喻，那麽陸棋像一隻狐狸——一隻英俊的狐狸，充滿邪魅。

陸棋轉了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