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的地面到頂部有三米多距離,即使頂部有通道,必須使用梯子等用具才能到達上面。沒有,在現場這一類東西都沒有。楊萬覺得自己昏了頭,就像高三數學老師總結試卷時常說的:“我看你們都昏了頭,解題思路岔哪裏去了?”楊萬又沒來由地想到:“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駕鶴西去的是羅懿,可真正的兇手已經消失不見。——這個人如此隐形是他早就有的打算嗎?他接近羅懿就是爲了殺了她?羅懿爲何會無條件地信任他?也是昏了頭?在一個做出租車都要把車号告訴家人朋友的年代,羅懿的行爲無異于玩火。——玩火必自焚。
都說老年人的戀情才像老房子着火,會一發不可收拾,羅懿的感情顯然不屬于這種。從葉子和羅懿朋友的話裏都可以得知羅懿的身邊一直不缺異性,她也不介意在朋友面前談及自己的感情——葉子是從來沒有問過,作爲母親,羅懿也不好主動談及。那爲什麽唯獨這個人羅懿要把他藏得很深?他究竟是怎樣的身份,是不想露面還是不能露面?
——錢,他是爲了錢才接近羅懿的。那能不能通過銀行轉賬這塊找到這個人?楊萬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他找到這條線索純粹是爲了斷了這條線索。
林夏來電話說:“我通知死者家屬了,可以火化。”楊萬說:“哦。——這個你不需要告訴我的。”林夏說:“什麽意思?就跟我想找機會和你說話一樣。我才不會那麽不知趣,我說給你是因爲你們早就認識。”她挂了電話,楊萬覺得她生氣了。早就認識?林夏是怎麽想的?但是在案發前就認識是事實,他和葉子不僅是辦案人和受害者家屬的關系,他曾經是葉子的被委托人,葉子也曾經是他的懷疑對象。
不知道是基于怎樣的心理,楊萬給葉子打了電話:“那個,如果需要幫忙的話,我可以的。”葉子低聲說:“知道了。謝謝你。”當然,她是不會讓自己出面的,她的朋友羅懿的朋友那麽多,還有她的親戚……楊萬後悔爲什麽要打這個電話。
楊萬去銀行調了羅懿的轉賬記錄,想了想,他又提出看看羅懿支取現金的情況。羅懿曾經在三個月前和半個月前分别取了十萬現金,——一百萬。羅懿去買衣服都是刷卡,那麽這一百萬就是爲那人準備的。這裏還是有問題,如果那人是爲了錢和羅懿在一起,那麽這樣的狀況是不是應該繼續呢?他爲什麽要斷了自己的财路?難道是羅懿開始厭倦了?——歧路何其多啊,楊萬不知道該往哪走。
晚上吃飯的時候,楊萬的母親大驚小怪地說:“楊萬,你有白頭發了!”楊萬說:“正常啊。”他母親望望他父親,他父親心領神會:“有白頭發是正常,可是有白頭發了還沒結婚是不是不正常?”楊萬用兩隻手做出“停止”的手勢:“那我明天去染一下。”楊萬每每用這種妥協來轉移主題,讓老兩口一時反應不過來。
羅懿的死讓楊萬不結婚的念頭又深了一層——一個美麗的提款機都能被殺,何況像自己這樣百無是處的?想到自己孤獨到老,楊萬在心裏哼着:“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在這春天裏春天裏……”怕就怕連埋自己的人都沒有,羅懿還有葉子爲她辦後事。
電話響了。“我是葉子。”
“我知道。有事嗎?”
“明天,明天能不能請你和我一起,去火葬場?”
“幾點?你告訴我時間我直接去。”
“點。”
“我四點半到。”
“謝謝你。我挂了。”
楊萬不想再分析葉子找他同去的原因,他定好鬧鍾,早早上床睡覺。在客廳裏電視劇的對白聲中,他睡着了,直到鬧鍾鈴聲響起。
穿着警服會不會讓别人聯想到羅懿的死因?楊萬脫下已穿好的警服,換了一件黑色的羊毛大衣。這件大衣是他母親逼着他一起去買的:“你下次再相親就穿這個,一天到晚那一套衣服,誰不知道你是警察?”他真要好好謝謝母親,除了警服他很少有像樣的衣服。
以爲會看見葉子站在一群人中間,可是,他隻看見葉子一個人。楊萬有些明白,也有些糊塗,他隻有讓自己不要多想,自己隻是來幫忙的。
葉子看上去一夜沒睡,眼睛是紅的。雖然羅懿的死亡時間按照推斷已經有一星期,但是眼前這個程序的殺傷力對于葉子不會低于初聞噩耗的一刻。楊萬覺得心裏很重,仿佛是葉子傳染給他的,可是他一向都是絕緣體自帶保護層,這樣說不過去啊。
從兩人見面到火化結束,楊萬和葉子什麽話也沒有說,他隻是站在葉子的側後方陪着她。
終于,葉子開口了,她低着頭說:“這個,我要存到寺廟裏,那裏有菩薩的保佑。——謝謝你,楊萬。”她的聲音也是低的,低到楊萬要用心去聽。楊萬說:“哦,那我就先回去了。”葉子再次說:“謝謝。”
當楊萬回家換衣服,他的母親懷疑地看着他:“你一大早去哪了?還穿這件衣服?”楊萬說:“去了火葬場,穿警服不太合适。”他母親“呸呸呸”三聲:“真是倒黴孩子,你是存心想氣死我?”
楊萬不想氣任何人,這個案子讓他焦頭爛額,他隻能怪自己能力有限。從來沒有哪個案子做過這麽多比對,他都認爲自己在浪費納稅人的錢,更重要的是案情毫無進展,他曾經和李金龍誇口:“隻要他做了,就不是一滴水落在大海裏,而是一顆石子落在水池裏。”可是這個人不僅是一滴水落在大海裏,還蒸發成了水蒸氣。
又過了一個星期,楊萬徹底被打敗,他當着上級下屬的面說:“我破不了這個案子。”他有勇氣當着那麽多人的面說,卻不知如何和葉子說。
拖延一向不是楊萬的風格,但他還是時隔兩天才對葉子說了那句話,不是在電話裏,是當着葉子的面。葉子說:“案子破不破,對于我媽和我沒有多大區别。”這算是安慰他嗎?還是她對他已經失望?或者她從未對他抱有希望?從開始托付他尋人到發現屍體再到這一刻,他沒有在她身旁看見别的人,既然她不相信其他人又怎麽會輕易就相信他?——是他多慮了。
北風獵獵,還好是這樣的天氣,再沉重的話題都能被風吹走。葉子深吸一口氣:“我們以後不會再見面了吧?”如果是被不相幹的人聽到,會以爲他們是選擇在這裏分手。楊萬說:“我倒希望你不會有事需要見到我。”他說的是真話,甚至是對她的祝福。——平平安安地過日子,不和警察打交道。葉子說:“我知道了。”楊萬以爲她未必會真的都知道,但解釋是無謂的。
葉子說:“我送你回去。”這裏叫車很方便,但楊萬沒有拒絕。是她送他一段,也是他陪她一段,最後的。兩人在車裏都沒說話,可是空氣裏湧動的是誰的心思?楊萬對于婚姻有恐懼,但他對感情不是白癡。他和她,相差十歲,即使年齡不是問題,她的身份也是他不能企及的,她對他的好感也許隻是這特殊時期的産物,隻因爲他是警察。
楊萬下車,葉子側身遞過一樣東西:一塊洗淨的手帕。楊萬說:“你扔了就是了,我家裏有很多。”葉子縮回手:“這樣啊,那我留着了。”
兩人再見面是一年多以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