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水墨入痕
那一晚上刮了很大的風,我和郁離呆在先生房裏,隻覺得外面風嗚嗚的叫的厲害,叫的房梁都有些瑟瑟發抖。
屋子裏卻是極暖和的,一燈如豆,郁離抱着我窩在一旁,細細聽着外頭風聲。
牧長留的本事我知道,但是這會兒卻不免擔心起來。
大抵是相處的久了,知道的也多了,所以不免有些牽挂。
我還記得他那天的口氣,說他不過是一個犯了錯的人,雖然成就了紅塵道心,可爲一方道祖,卻比不得天心道法,翻雲覆雨。
我窩在郁離懷裏,時不時扭過頭去,看他燈下的眉眼,想着,若是以後我們也因爲這風雨飄搖而分開,那豈不是要生受離别清苦,又想到青衣在柳林裏的唱腔,一時間生了愁緒,不由得歎了口氣。
想我老祖得道萬八千年,成就無上上神,如今居然也同這塵世間的凡人一般,生了愁緒。看來紅塵一脈,雖無天心一脈強橫,卻别有蹊徑啊。罷了,不過百年光景,等我羽化歸真,我還是那天櫃山的桃花,他還是玄妙天的上君。
我這般想着,倦意稍稍上來一些,靠着郁離睡去,合眼前似乎聽得一聲極淡的歎息。
我醒來的時候,牧長留已經回來了。
想來郁離趁我熟睡的時候把我挪到了榻上,還給我加了被子。我起身坐起來,揉了揉眼睛,便看見郁離推門進來,手裏端着茶壺。
“醒了?”說話的是牧長留。
我呆呆地點了點頭,就聽見他輕笑一聲,支起手臂,饒有興味的看着我。
他本就穿的豔麗,長得也是極有風情,這番似笑非笑的看着我,真是讓我掉了一地的雞皮疙瘩,一個哆嗦,什麽睡意都沒了。
套了衣服跳下來,“老東西,看什麽看,沒見過可愛的娃娃麽!”
我鼓着嘴,瞪着眼睛看他。
他難得地對我翻了一個白眼,接過郁離手中的茶,兀自飲了一口,“論年歲,也不知道誰與天地同生,混沌長在?哎,如今卻數落起我來……”
我不去搭理他話裏挖苦的意思。朝着郁離嘟囔着嘴:“我也要我也要。”
郁離笑着給我倒了一杯。
我捧着杯子蹦到椅子邊上,掂着腳尖坐上去,有一下沒一下地晃着腿,一邊細細打量牧長留。
杯子裏的水汽氤氲起來,我忽然覺得他有點不真實。
他就這麽懶洋洋地靠着,眉目雖然豔麗,但是卻掩不住倦意。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一枚古硯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被他取了出來,放在案上。
“這千年古硯真生了硯靈。”
他這話裏頭帶着幾分歎息的語氣,這與我先前想的似有不同。
“既然生了靈,得了情,我這百物居,也就留他不得了。”他說着,将杯裏的茶水傾了些在硯裏。
“你這規矩也忒怪了些,百物暫居,物情不留!”我忍不住抱怨道,話音才落,就聽見牧長留嗤笑了一聲,我自讨了個沒趣,正要轉身對郁離說說話,卻看牧長留伸出食指,在那一方硯台裏一圈圈的轉着。
空氣裏忽然彌漫起一股淡淡的水墨香味,似蓮非蓮,似墨非墨。
牧長留居然用手指,在這方千年靈硯中,研出了墨。
“既生了情,便不是物了,便與這滾滾紅塵裏的衆生沒有兩樣了啊。”
他說完,收回手,指尖沾着墨,濃黑的一片,他也不嫌髒,伸手在案上劃拉了幾下,一邊劃拉一邊點頭贊道:“卻是好墨,這墨,能養人啊。”
老祖我卻是有點不耐,他這三句兩句的說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真正要緊的事情一件沒說。
“你可是有什麽辦法,能救那謝千棠一命?”我索性直截了當地問他。
牧長留卻是輕笑一聲,擡眼看我,“你既然知道是嗜心還魂蠱,就該知道如今,能救他的隻有一法。”
老祖我一愣,旋即點了點頭,“以心換心。”
牧長留臉上笑意愈盛,他将袖子往案上一甩,“自有把心換于他的人。”
說完這話,他便起身,将那一方靈硯拿在手裏,往外頭一潑。
老祖我一時間愣住了,以牧長留的性子,定然是不會做那強人所難之事,想來是有人自願把心換給了謝千棠,以心換心,以命易命,非至親至愛之人不可爲,這謝千棠居然如此好命。
對這世家纨绔子弟,老祖雖交情不深,這會卻是真有幾分感慨起來,凡人有句話,士爲知己者死,生死大事,素來由不得凡人做主,世人皆愛生惡死,願爲一人甘心赴死,想來非愛之深而不能爲。
隻是這樣至情之人,卻是連輪回轉世的可能都沒有了。
老祖忽然覺得有些凄凄。
這青衣如此,換心之人亦如此,世人之情,果然難有好終。
正這麽想着,手背上忽然一暖,卻是郁離小心的将手覆上來。
他的眉眼裏帶着一如既往的溫潤,“紅塵本如是,不然世人也不會羨慕我等了。”
我點了點頭,收起了那點小情緒,牧長留這時也已經起身走到了門口,他回頭看了我們倆一眼,将手裏的靈硯掂了幾下,那硯台便消失不見了。
他推開門,臨了說了一句“紅塵清苦啊”便消失在屋外的夜色裏。
郁離這時也起身,就要拉着我回房,他走了兩步,忽然驚訝道:“阿淺,你快看。”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方才牧長留手指在案上劃拉,居然是一個字。
一個大大的顔字。
顔,顔默然。
我一驚。腦海裏蓦地浮現出那天紛飛的大雪裏,謝千棠扯着那個人的袖子,頂着風雪,并肩行在漫天的風雪裏。
原來是他啊。
第二日便聽見街頭巷尾的人議論紛紛,說是昨兒晚上風雪交加,大雪壓塌了好些人家的屋頂,城外的官道原本通了些,如今被這大雪一蓋,疏通的進度又慢了下來。謝家那邊倒是沒太大動靜,隻是聽出來采買的下人說,謝家公子被救回來了,是百屋居掌櫃的的功勞。
今兒早上來百屋居找牧長留看病的有不少,不過牧長留一直沒從房裏出來,都是我與郁離把人打發的。
我隻覺得事情到此該告一段落了,卻不知,紅塵清苦,如今隻是清,這清味過後,苦味,便上來了。
日子又絮絮叨叨的過了三兩日,許是日子過得太過于平順,閑來無事與郁離膩在一塊,把庫房裏東西清點一番,亦或者就着西街鋪子的花生米看些話本。
牧長留這幾日心情似乎格外好,許是終于風波平定,也且先過幾日閑散日子,居然也不指使老祖我幹着幹那,便是連自己的房門都極少出。
我估摸着那一日他給謝千棠換心傷了些元氣,這幾日還在歇着。
外面都說謝家的表公子尋仙問道去了,郁離從外頭帶回來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正靠在樹下喝茶,他一邊說着一邊走過來伸手在我肩上拍了幾下。
很輕,我這才看到有柳絮一般的東西從我肩上飄起來。
郁離把我從椅子裏拉起來,退後了幾步,擡起頭。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
院子裏這一棵不知名的大樹,居然在今日開了花。
那花白色的大片大片,如墜入林海中的浮雲,彼此連綿不斷,又好似下一刻就要化作更缥缈的水汽,升騰到蒼穹裏去。
我看着那花,忽然覺得有些不真切,明明這花就在我眼前開着,卻好似隔了千山萬水一般,怎麽也抓不到。
風一吹,滿樹繁華飄搖,真如雲海一般變幻莫測起起伏伏,老祖我遊曆人間不知多少年歲,又乃天地混沌所生的靈根,卻也不知道這樹叫什麽名字。
我正看着那花出神,郁離忽然站到我面前。
他今日穿了青色的長衫,便如數年前初見的那天一般。他穿了墜墜繁花,不急不緩。
我沿着頭看他,卻見他身後白花翻卷,宛如雲海升騰,他眉目如畫,獨立雲端,飄然若仙,是了,他不就是那玄妙天的天樞星君麽?
“天樞!”我輕輕喚道,伸手去拉他的手,他卻是輕輕将我一推,低着頭看我,眼底的笑意一點點散去。
“阿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