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了,年關也就不遠了。牧長留的意思是過幾日叫我收拾了東西回家去,等過了年再回來,老祖我也正有此意。
來時帶來的東西也不多,回去的時候卻整整收拾了兩日,倒不是帶回去的東西多,隻是臨走了,總有些事情要做,譬如将那些庫房裏的東西拿出來晾涼。用牧長留的話說,“那些東西,黴了就黴了。”老祖我在裏頭呆久了,要真黴了,他不心疼我還心疼呢。
誰知道才整頓好打算第二日回明郡,虛州就下雪了。
牧長留站在院子裏,故作風雅地搖着折扇,看着漫天飛雪紛紛灑灑,回過頭來沖我笑笑,戲谑道:“看來老天想留你多住幾日呢。”
他說這話的時候,那雪,落了一身。
所以老祖我因着雪又在虛州多呆了幾日。
雪紛紛揚揚落了一日,第二日老祖我起來的時候,地上已經厚厚地積了一層,院子裏那棵樹也被雪壓着,牧長留正在拿着竿子将上頭的積雪打下來。
“你倒是勤快!”我靠在門框上,隔着細細的飛雪看他。
他轉過身,将手裏的竹竿子往樹杈上一搭,笑道:“不過是怕吃酒的時候,咳咳,這雪砸下來罷了。”
我這才見着樹下的石桌便擱着一個小爐子,上頭溫着酒。
彼時,雪已經很小了,細細密密的飛散在空中,遠觀着就像一層薄薄的霧,牧長留将那盛酒的壺蓋微微退開一條縫,頓時有一股酒香溢出來。
“城東童家新釀的梅子酒。”牧長留掩着唇笑道,“自然是無法同神上的桃花釀比的,咳咳,不知神上可願嘗嘗?”
他這麽一說,我忽然想起了我那桃花釀,這麽些年都不曾嘗過,如今想來,真是嘴饞。
“長留先生所邀,我又怎麽敢不從呢?”我學着牧長留的模樣,一個媚眼丢過去,踏着袅娜的步子走過去。
牧長留愣了愣,旋即笑道,“真真是天地間的桃花靈根,居然能在着皚皚白雪裏開出些春意來。”說完,又輕咳了幾聲。
“怎麽?着涼了?”我擔憂道。
“不礙事的,不過是受了風寒。”牧長留說着傾了一杯梅子酒遞于老祖我。
雪後初晴,把酒言歡,我與牧長留,其實是有很多的事可以說的,不知不覺,壺便空了。
“去打一壺來罷。那童家的鋪子你也知道。”牧長留側身伏在搖椅上,下巴搭在手臂上,一頭青絲散下來,眯着眼,懶懶地揮了揮手。
老祖我偷笑,這家夥,莫不是醉了,這梅子酒雖然不及我那桃花釀,但是也是酸酸的别有一番味道,一杯飲下,唇齒留香。
再去打一壺,也正是老祖我所想。于是接過牧長留手裏的幾個銅闆,便出了門。
城東的童家鋪子,說遠不遠,說近不近。
隻是老天反複無常,老祖才從童家鋪子裏出來,這雪就下大了。一開始還隻是如柳絮,到頭面居然大如鵝毛,沾衣既化。老祖我出來時不曾帶傘,眼見着離百物居還有一段腳程,于是尋了一處路邊的亭子,想等雪小些再回去,打不了讓牧長留多等一陣子。
沖進亭子裏才發現裏頭還站着幾個人,其中一個我還認識,正是錦家的小姐。
“小先生可是出來替長留先生打酒的?”她見了我笑問。
我點了點頭,那一聲小先生喊得我很是舒服。
“看錦小姐打扮,是出來賞雪的罷。”錦如言穿着鹿皮小襖,也不曾帶傘,發迹還落着幾片雪花未化開,身後雖然跟着一個親近的丫鬟,但是丫鬟手裏也不曾拿些什麽,似乎是出來賞雪的。
“是啊,隻是天公不作美呢。”錦如言說着望向亭外茫茫的飛雪。
老祖我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忽然瞧見一人,那人也真是奇怪,這麽大的雪,居然也不帶傘,便是連步子也是不急不緩地,他就這麽走在飛雪裏,有那麽一刹那,老祖險些以爲他就要就此消失在這漫天雪花裏。
“那人真是奇怪。”她的語氣裏帶着略微的驚訝。
“獨行飛雪裏的,大抵是有心事的人罷。”老祖我感歎道。
才說完就覺得不對,一轉頭,果然瞧見錦如言一臉的驚愕,半晌,才聽見她緩緩道,“小先生不愧是百物居長留先生的弟子,如言受教了。”
她說完,朝前走了幾步,老祖我忽然聞到一股幽香,似蓮非蓮,似墨非墨。
這香,似乎在哪裏聞到過。
“诶,那人,似乎是謝家的顔公子。”這時忽然聽得她身後的丫鬟說道。
謝家,對了!就是謝家!那香味,是謝家那方千年古硯的!
隻是這味道怎麽會跑到錦如言身上?老祖我皺了皺眉頭,難道……
“是他啊。”這時,錦如言卻露出了一副恍然的樣子,轉過身對我道,“小先生可還記得那天詩會上坐在謝千棠謝公子身後的那個水墨公子?”
原來那天她也注意到了啊。
“恩,真真是水墨一般清雅的公子。”老祖我點了點頭道。
“那水墨公子就是謝千棠的遠方表弟,姓顔,名默然。據說才華了得,我也是後來聽謝老說的,想想真是後悔,居然就這麽錯過了。”她惋惜道。
“哦。”老祖我含糊不清地應了句,腦子裏卻思忖着這錦如言與千年古硯的關系,難道錦如言正是那千年古硯的硯靈脫體所化。
隻是這錦如言分明是人身,怎麽可能是硯中精靈幻化,難道……
這世上精靈之類,若要化作人身,無外乎三法,第一,以自身修爲脫胎換骨,此種最難,往往需要損耗數千年修爲,八百年前就有一條白蛇損耗一千八百年道行化人産子,第二,便是采天地靈寶,借天地靈寶塑體,隻是天地靈寶可遇不可求,此法需要莫大機緣,第三便是奪舍,搶占他人肉體,此法最易,但是有違天道,多爲邪魔所用。
老祖我擔心,真真的錦如言一死,如今的這個,是硯靈奪舍。
奪舍之法,不光有違天道,并且兇險,稍有偏差,便會走火入魔,精血内虛。
走火入魔,奪舍,精血内虛……老祖我心裏忽然咯噔一下。
前些日子死的那兩個掌櫃,身上不曾有傷口,但是血卻是極稠的,正是精血走失所緻。
這虛州,果然是不太平的很。
正此時,忽然聽見錦如言喚道,“小先生?小先生?”
老祖我忙收回神,對着她扯出一個笑,“有些走神了,呵呵,錦小姐,你用的什麽香,真是特别,似蓮非蓮,似墨非墨的,聞着清爽宜人,幾時我也給我家先生弄一些提提神。”
她聞言一愣,旋即笑道,“不過是墨香罷了,在裏頭加了點陳年的蓮蕊。”
老祖我在心裏哼了一聲,陳年蓮蕊能研出這樣香味的墨來?
這是忽然聽見一邊的丫鬟驚呼,“呀,小姐,那不是謝公子麽!”
她忙順着丫鬟指的方向看去,卻見大雪裏又出現一個人,一身素白的衣服,朝着顔默然快步走去,老祖我眯着眼睛看去,果然是謝千棠。
顔默然這時停了步子,對着謝千棠說了什麽,謝千棠忽然掉頭就走,才走了幾步,就折回來,伸手扯了顔默然的袖子,也不看他,拖着他就往來時的方向去。
老祖我忽地想起,在天上的時候,每次赴宴,老祖我總是一路走走停停心不在焉,最後都由天樞扯着袖子領着。
郁離呵,又開始思念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