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覺着,牧長留也是個可憐的人。
他卻輕歎一聲,那大紅色的袖子甩起來,掩住半張臉,隻露出一隻幽怨的眼睛,“神上莫不是可憐我?你可知我生生世世,都生受這往而不得的罪……”說罷,兩肩輕顫,嘤嘤地哭起來,自然是假的。
老祖我實在是受不了他那樣子,丢了個白眼過去,“我看你這不也過得挺滋潤的。”
他聞言将袖子一放,直起身來,抛過來一個眼神,“你讨厭~”末尾那個音還一波三折地拐了幾下,直把老祖我才生起來的幾分憐憫驚飛了。
老祖我見他又恢複了以前的模樣,也不好再說什麽,歎了口氣就要回房,他卻喊住了我。
“白家公子出來了,這虛州也開始不太平了,你自己要小心些,今時不同往昔,你已經不是那個靈妙桃源祖師,凡人的身體,禁不起折騰的。”
我背對着他點了點頭,然後頭也不回地回了房間。
第二天牧長留早早的便出去了,老祖我正坐在院子裏的樹下嗑瓜子,進來了兩個侍從打扮的人,送來了一張請柬。老祖我看了看,是錦府送來的。
那請柬也不知是用的是什麽紙,白裏頭帶着點微微的粉色,一看便知是女孩子家用的東西,更别說是那墨裏的蘭香。
錦府在虛州也算是大戶,虛州大戶左右不過那麽幾戶,除去了衛家,錦家,杜家和李家是百年望族,還有一個謝家,這幾年才起了些風頭,大抵是因爲謝家老爺前些年中了舉人的關系。謝家老爺的學問自然是有的,隻是爲何這麽多年了才中個舉人,這就不得而知了,天意這種東西,是最難捉摸的。
至于錦府,百年望族,做的是古玩玉器的生意,這代家主生了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取名錦如言,不光美,還有才華,十二歲那年便被稱爲“虛州第一才女”。今兒這請柬就是她差人送來的,大意是說她要在下月初八開詩會,若長留先生能賞臉便是再好不過了。
詩會這種東西,依老祖看不過是個噱頭,這二八少女懷春的,看看有沒有哪家公子中意的才是正事,老祖我這麽想着,朝地上吐了一口瓜子殼,就見着那一襲紅衣施施然從外院飄進來。
“呐,給你的。”我說着,将那請柬往他身上一擲,他擡手接住,翻開瞥了一眼,便合上。
“怎麽?沒興趣?”我挑眉笑道,“你年紀也是不小了。”
他用那請柬掩着唇,輕笑一聲,“怎麽,神上也做起了這媒婆的勾當?”
老祖我白了他一眼,胡說,我乃堂堂靈妙桃源祖師,怎麽可以由着你這般瞎說。
他卻朝前走了幾步,傾身在我面前的碟子裏挑了一顆瓜子,拿手撥開瓜子殼,将裏面的肉丢入嘴裏,嚼了幾下,開口道:“不過,去還是要去的。”
“也是,人家送了請柬過來,你若是不去,未免太不通情達理了。”
他剝瓜子殼的手一頓,擡眼看我,“我們啊,是去看人的。”
我一愣,他卻沒有繼續說下去,抓了一把瓜子,轉個身回房了。
“喂!你怎麽一把都抓完了啊!喂!”
要怪隻怪我當初沒聽清楚,牧長留說的是“我們”而不是“我”。這就意味着,老祖我也要跟着他去詩會。
倒不是老祖不會作詩,隻是作的不甚好,每每自以爲有了得意之作,便興沖沖地寫下來,然後跑去天樞宮給天樞看,他卻總是一臉無奈地拿起筆在上面勾勾畫畫圈圈點點,最後批得個面目全非,用天樞的話說,“你本就不是那塊料,隻需坐那兒聽人給你念詩就好,何必自己去趟這渾水兒。”
這下倒好,老祖我作詩在天樞眼裏,便成了趟渾水兒了。
好在天樞作的極好,天界每有詩會,老祖拗不過衆仙所求的時候,便是天樞在一邊傳音入耳,所以老祖我在天界還是有些才名的。
不過,今日這詩會,我想,我大抵是不用作詩的,隻需要坐在牧長留身邊就可。
“妙極,隻是這最末一句,江心垂白日,孤影入碧天,所見之境雖然大氣,但是卻未免太過蒼涼,不是你該有的氣魄的胸襟。”錦如言皺着眉頭說道。
她坐在一張紅木雕花椅上,上面鋪着白色的狐皮,她斜斜靠着,一襲鵝黃色的薄衫,外頭罩着一件鹿皮的小馬甲,一頭青絲用一支玉簪挽着,留着右側的一縷垂下來,她微微擡着頭,那一縷頭發随着秋風吹起來,一雙眼睛裏帶着淡淡的笑意。
她的前頭案上,擺着一株白心紅點黃底的菊花,這菊老祖我認得,叫做胭脂淚,在九州算是少見,隻是這菊花與一般的胭脂淚不同,那一點點紅點居然有些發黑。
據牧長留說,着滿院子裏的花樹,多是用錦如言平日裏洗筆的水澆灌的,所以整個院子裏都飄着淡淡的墨香。這胭脂淚估計也是因爲這個關系才透着墨色的吧。
方才那詩是李家的公子做的,錦如言的話,倒也說的不錯,她就這麽淺淺笑着,帶着幾分傲氣,她亦有這樣的資本。
老祖想,若是文曲星君手底下的兩個仙子到凡間來,或許也是這般模樣。
李家的公子也不氣惱,反而恭敬地對着錦如言鞠了一躬,錦如言這才站起來回了一禮,複又坐回去,笑着開口,“如今隻剩謝家公子尚未吟詩了,謝老爺可算得上是虛州一方大儒,相比千棠公子的才華亦是了得。”
她說這話的時候,衆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坐在西側的一位錦衣公子身上。
謝家公子?這人老祖我聽牧長留說過,謝家公子取名千棠,因謝夫人喜愛海棠,故取此名。隻是老祖我曾聽牧長留說過,“謝千棠啊,貌比海棠,可說才學,卻是滿腹風月而已。”
這會見到了自然是要多看幾眼,不想這一看之下,居然看出幾分明堂來。
謝千棠自然是生得極好的,能被牧長留評說“貌比海棠”,可見極好,一雙丹鳳眼挑起來的時候就像是那一樹海棠,雖不及牧長留的豔色,卻帶着邪魅。
但是老祖這次注意的,卻是坐在謝千棠後面的那人,那人穿着一襲淡藍色的長衫,面容俊雅溫和,像極了水墨畫裏走出來的人。
許是感受到了老祖我的目光,他擡眼朝老祖我看來,嘴角一挑,露出一個溫雅的笑,真真是被水墨浸染出的公子。
“那人是誰?”我小聲在牧長留耳邊問道。
“哪個?哦,謝千棠。”他不鹹不淡地答道,伸手取了面前的一杯茶。
“不是那個,是謝千棠身後那個!”
他舉了杯子,用袖子掩着送到嘴邊,那聲音雖小,卻還是被老祖我聽得了。
“許是他表弟。”
短短五個字,但聽牧長留的口氣,老祖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許是經曆了青衣那一件事以後,老祖我便開始疑神疑鬼起來了。
牧長留并沒有繼續開口的意思,老祖我也便不再多問,複又将目光落在那個藍衣公子身上,他這會兒坐在謝千棠身後,如同牧長留方才那般飲茶,用袖子掩着,身子卻是往前微微傾了傾。
自老祖我這兒看去,恰好能看的清清楚楚,他嘴唇開合,似乎在說些什麽。
老祖我不由得一笑,回想起多少光陰之前,老祖我在天界的詩會上面,斟一杯瓊漿給天樞,然後他的聲音在老祖我耳邊響起來,那詩句裏也因此帶着幾分酒意,落進心裏。
他們啊,雖然不及我和天樞那般傳音來的方便,卻也是做着同樣的事。
老祖我忽然有些期待,這謝千棠的詩,不,這水墨一般的公子,會幫謝千棠作一首什麽樣的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