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一日日的熬着,連自己不曾想到,日子裏少了這麽一個人,會變得這麽沒有盼頭。
三年,從未覺得如此漫長,似乎遙遙無期呢。
老祖我這樣想着,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将手裏的本子翻過一頁,又騰出手來攏了攏披在身上的袍子,看了幾行,隻覺得乏味,于是拿起岸上的信箋。
上面字不多,“秋意漸濃,勿忘添衣。”郁離有時候會稍信過來,每次的字不多,卻每每總能讓我看上好一陣子,好似看着那幾個字,就能想象着那人眉目如畫,笑如春風的溫柔模樣,在你耳邊低語,說着關切的話。
這信箋就是老祖我如今日日夜夜的盼頭,牧長留總拿這個取笑我,有一回用扇子掩着半張臉,露出一雙勾魂的眼,笑着說道:“神上呵,你生情了呢?”
老祖我白了他一眼,将剛收到的信箋往袖子裏一藏,“你這老妖精懂什麽!”
他便無辜地眨着眼,“人家,可不是妖精……”
那表情襯着他極美的容貌,居然駭到了極點。
老祖我回虛州已近三個月,眼見着就要入冬了,這段時日虛州城裏也沒出什麽大事,隻是聽說衛家的當家的換了,換做了衛老爺子的侄子,至于衛家二少,據說棄了家業,做了個戲子,跟着一個戲班子走了。
人說,戀着一個人,想着一個人,就會不知不覺中變作他的模樣,有他的味道,我想着,這一出戲,也許到這裏才算是真的落幕了罷。
他等了五年,等來的卻是這樣一出結局,會不會當年,他還是衛家二少,他大哥才剛剛認識青衣的時候,他沒有逃避,就能有不同的結局?
五年呵,思及至此,老祖不免又想起了郁離,他衛翎五年都等得,我堂堂靈妙桃源祖師,難道連三年都等不得。
于是将手裏的信箋往案上一放,用鎮紙鎮了,推門出去。
隻是才一出門,老祖我便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勁。
庭院裏缭繞着細細的風,那風帶着詭異,盤旋着不散,吹得草木四處打轉,牧長留站在庭院正中,擡着頭,望着東南面,那風居然觸不及到他的一絲一毫。
他就這麽負手挺立,臉上不帶一點表情,那眼神卻從未如此淩厲。
我一愣,忽然想起那天鬼柳之中的牧長留,傲然挺立,負手而笑,真真當得上風華無雙。
老祖我心不自覺一跳,此乃警兆,快步向前走了兩步,還未走到牧長留跟前,那風猛地變大起來。
牧長留絲毫不爲其所動,依舊死死望着東南面的天空,老祖順着他的方向看去,不禁駭然,東南面的天空中,居然懸着一片濃重的烏雲。
“進屋。”他忽然開口,老祖我忙一個轉身,逃進最近的一間屋子裏,才和上門,就聽見外頭的風聲陡然響起來,像是女人的厲嘯,一陣連着一陣,又像是嬰兒的啼哭,此起彼伏……
這風,端的古怪,也不知牧長留如何?
老祖我心生擔憂,于是用手指小心戳破一層窗戶紙看出去,眼前的景象卻讓我大吃一驚。
牧長留就這麽站在庭院正中,那些風居然卷着落葉全朝他壓去,他負手而立,臉上的表情看不正切,一團團朦胧的氣在他身後出現,雖然如霧,但是卻沒有被風吹散,反而漸漸凝固鋪展,上面光芒流轉。
就像是……就像是天樞在九重天上,展開清淨白玉絲卷,拿郁木琉璃墨一筆畫下去……
那些氣懸浮圍繞在他身邊,愈發清晰。
那裏頭的光芒也動得越發緩慢了,最後恍如凝滞,之間那一幅幅光圖之中人影晃動,有育兒之母,有責兒之夫,有骨肉流離,悲痛萬分的,也有洞房花燭,濃情蜜意的……
這……居然是三千紅塵……
我這才憶起一件事來,牧長留,是得了紅塵道心的,說起來,也是一方道祖。
三千紅塵圖一出,妖風頓散,牧長留冷哼一聲,對着天空朗聲道,“縱然你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得再踏入百物居一步!”
好一會,見牧長留動了動,老祖我這才推了門出去,風已經歇了,隻留下一堆落葉堆積在牧長留的四周,圍成一個詭異的圈。
牧長留轉過身,朝我跨了一步,“回屋說。”
老祖我合了房門,轉了個身就見他懶懶靠在榻上,頓時放下心來,看來是沒什麽大事。
不過依着牧長留的性子,還真不好說。半晌,才緩緩開口:“方才那個,是什麽?”
他擡眼看我,臉上不帶一點笑意,“你知道白家古墓麽?”
我一愣,這我知道,牧長留曾經與我說過,旋即點了點頭。
他接着說道:“我一直不讓你去亂葬崗,因爲白家古墓就在那裏,裏頭,葬着一個異類,不,也不是葬着,他也許從未死去吧。”
“異類?”什麽異類,居然能有這種本事。
牧長留點了點頭,“白家三百年前有個小公子,不知爲了什麽生生把自己變成了半人半鬼。”
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從我身上移開,落在庫房裏不遠處一盞河燈上。
“莫不是他今日出來了?”老祖我猜到了幾分。
“不錯,出來了”他點了點頭,“等了三百年,終于等到個機會出來了。”
“不過半人半鬼,雖然妖異,但是卻沒什麽本事,怎麽聽你口氣,這白家小公子極不好對付?”
老祖我有些吃驚,隻是這樣的異類雖然妖異,卻一般沒有什麽太大的本事,牧長留既然得了紅塵道心,便是一方道祖,怎麽聽他語氣,這白家小公子居然很不好對付,莫不是那三千紅塵圖,不過是個假模子?
他似乎猜到老祖我所想,複又把目光放到老祖我身上,緩緩開口:“我那三千紅塵圖,不過是個防身的玩意兒,隻是我之道法與你們不同,所出來的就是那個模樣,并沒什麽太大威力在裏頭。”
聽這話老祖我越發不解了,“你不是修得了紅塵道心麽?已是一方道祖,又怎麽會這麽不濟?”
“道祖?”不料他聽了我這話,居然輕笑起來,“我啊,不過是個做了錯事的人呢。”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見着他眼底的寂寥,正要出言安慰,他卻翻了個身子,枕着自己的手臂,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倒說說,你覺着我是怎麽的人?”
我錯愕,這個問題太突然,讓我有些不知所措,牧長留他,應當還是個極好的人罷。
他見我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嘴角微挑,噙出一個笑。
“我啊,做了錯事,愛了不該愛的人,吃了不該吃的東西,于是,被罰生生世世在輪回裏沉淪,我會老,會死,會生病,會受傷,隻不過是有了些微法力,與天心道法是比不得的。”
“紅塵道心怎麽如此不濟?”老祖我反問了一句。
他搖了搖頭,“不是不濟,而是道不同,紅塵道啊,就是紅塵,紅塵不滅,我便不滅,隻是你看見了麽,紅塵與輪回交織,宿命在輪回裏兜兜轉轉,所有的愛恨都在輪回裏逐漸磨滅,我就像他們一樣,一世一世的不斷輪回,隻不過,他們會遺忘,而我,全然不會。”
我愣住了。
他說,我就像那紅塵輪回裏的愛恨,一世一世地不斷輪回,隻不過,他們會遺忘,而我,全然不會。
所以他就這麽在紅塵裏過了一世又一世,積攢了一世又一世的愛恨情仇,帶着從未磨滅的記憶誕生,然後在上面續寫下又一段生命,然後奔赴來生。
這樣,是不是有些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