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老爺子那天晚上就去了,那天來的人也多是衛家的人,因此傳出來的消息也是零零碎碎不清楚,這事兒被人說了幾日,也就淡下去了。
衛家二少第二天被人發現昏迷在柳林裏,醒來的時候關于那日的事卻都不記得了,隻知道至此以後轉了性子,變得沉悶少言。
我問過牧長留,招魂這東西也是要附身之人心甘情願,這衛家二少怎麽會甘願讓自己哥哥上身,更别說他居然還答應了這麽所謂的親事。牧長留彼時正在喝茶,四下裏無人,就我們兩個,他聽完老祖我的話,将杯盞往桌上一放,“誰知道呢,大抵當年,他也是喜歡着那個人的罷。”
老祖我微愣。
他……當年,也是喜歡着那個人的吧……
老祖我忽地想起平日裏衛翎看戲的模樣,坐在戲台前面視線最好的地方,一手持着折扇,眯着眼看戲。一到了精彩的地方,便一邊叫好一邊朝着台上丢些個賞錢,隻是從沒見過他給青衣丢什麽賞錢。
他總是靜靜地聽完青衣的戲,然後看着台上那人衣袖翻轉,步生蓮花,唱着與别人的戲。
然後他默然轉身,離場。
有這麽一種感覺,藏在與衆不同裏,他自己知道。
老祖我的心裏忽然覺得有幾分失落。正要感慨一句,牧長留卻忽地笑了起來,眉目了風情萬種,“怎麽,神上惋惜了?衛家二少倒也是個不錯的人。”言罷,一個媚眼丢過來,把老祖心裏那些失落都駭沒了。
我見他重又回複到原先那不正經的模樣,便起身去照顧郁離去了。
郁離許是那天淋了雨,本來身子骨就不好,回來以後就開始發燒,一直迷迷糊糊的。
牧長留說不礙事的,開了個方子讓墨汐去抓了些藥,回來我給煎好了讓他服下。
隻是吃了幾日,燒雖然退了些,但身子還是虛着,沒有力氣,白日裏昏昏沉沉的。
老祖我幾次問牧長留,牧長留卻總是掩着嘴笑,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焉知非福呢?”然後便笑着看我,直把老祖我看得有些發毛。
這個沒良心的東西!
走到郁離房門外,門敞着,可以看見他披着一件單衣坐在書桌邊,手裏拿着一卷書冊。
他看見我來了,放下手裏的書,露出一個笑。
彼時窗戶開着,那陽光投射進來,照在他半邊側臉上,那一笑,端的是暖心。
老祖我卻瞪了他一眼,轉身将門虛掩了,走到窗邊正要将半扇窗合上,忽然一隻手覆上來,入手的溫熱讓老祖我的動作一頓。
“不礙事的,我又不是弱不禁風的小家碧玉。”
我轉個身擡頭看他,固執道:“你身子還沒好,吹不得風。”
他卻笑得越發燦爛,“阿淺,你在關心我。”
老祖我微怔,忽覺臉上一熱,低下頭不去看他的眼。
他也沒有什麽動作,隻是低着頭看着我,半晌,頭頂傳來他低沉好聽的聲音。
“我許是,記起了一些往事。”
往事……
莫非,莫非他記起了些天上的事……
老祖我忽地想起牧長留的話,焉知非福。他指的,就是這事兒麽?
正想着,忽然聽得他說道:“阿淺,你是要回去的人呢。”
老祖我隻覺得心重重一跳,他這話裏頭的意思,是不是說,老祖我終歸是要回天上去的。
我擡頭看他,他臉上笑意不減,一雙桃花眼好看的眯起來。
天樞,似乎永遠都這麽好看。
很久以後,老祖我才意識到,他的話裏頭,并沒有用“我們”。
那晚的天黑沉沉的,不見星月。
老祖我從郁離房裏出來的時候,恰好見着一顆流星從天際飛落。
刹那間的絢爛,轉瞬熄滅,便如同凡人匆匆百年的生命。
今兒郁離的話确确實實讓老祖我吃驚,隻是他雖然記起了些往事,卻隻是零星的一些,記得靈妙桃源宮,記得天樞宮,記得九重天,卻不記得桃花釀,不記得月下獨酌,不記得……
不過這已經是天大的福分,老祖我沉寂了這麽多年,好些回憶裏頭的事兒都沒個坑說,這會兒他想起了些事兒,有些話便有個人可以說了。這幾日越發膩在郁離房裏。
走了幾步,忽然看見一人站在樹下,夜色太深,那人一襲紅衣耀眼。
“看見流星了麽?”他沒有看我,隻是仰着頭,望着天幕。
老祖我瞥了瞥嘴,天上又有哪個毛手毛腳的小神仙打翻了什麽吧,隻怕别掉什麽不好的東西下來,開天劈地那會兒,鳳家老不死的不小心把焚天燈上面的罩子碰落了,落到九州來,墜在九州西北,生生灼出一片沙漠。
“也不知又掉東西下來?”
“呵呵,神上還擔心這個?”他轉過身,挑了挑眉,“那東西,估計着是落在京都了。”
京都。
我皺了皺眉頭,這些日子來,老祖我總算是發現了牧長留這家夥,有時候精的狠,絕不說一句沒用的話,他這回忽然說這個,定然是與我又有什麽幹系了。
隻是現在老祖我不是墨家之人……墨家……
老祖我忽地想起一件事,那事壓在心裏很久沒被提出來了——老祖我似乎與墨汐那小冰塊,是有姻緣定着的!
這可如何是好啊!莫不是老祖我今後還得叫天君那老小子公公?
這個念頭才冒出來,老祖我就狠狠地打了個寒戰。
這是萬萬使不得的!老祖我扯了扯領子,餘光朝墨汐那間屋子瞥去,目光才觸到從裏面透出的幾絲燈光便像被什麽蟄了一下,忙收回來。
這個夜,有些冷了。
老祖我縮了縮脖子,也不顧牧長留臉上的笑意,自顧自回了房間。
日子似乎回到了以前,衛家的事情很快就淡了下去,淹沒在靜好的歲月中,塵封在光陰的箱底,隻是那件鳳冠霞帔還收在百物居裏,日見暗淡。
老祖我終是看不下去,趁牧長留不在一把火燒了那鳳冠霞帔。
郁離和墨汐就站在一邊看着,也不說話。
牧長留知道這件事以後隻是側着頭看了我一會,然後笑道,“燒了也好。”
就這麽過去了兩個月,天氣忽然轉涼了。
按理說,這時候應當是夏末,還未到秋涼的時候,但似乎是老天爺打了個噴嚏,一股寒風就從北面吹過來了。
涼了幾日,郁家出來了一個噩耗。
我那舅母,郁離的娘,久病複發,沒撐過兩日,居然去了。
那一日是我娘墨沐雲親自過來的,她臉上帶着淚痕,消瘦了不少。我見着馬車上系着白花心裏就有一種大事不妙的感覺,卻不想,居然會是這事。
郁離當時站在我身邊,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面色刹那間變得蒼白,險些倒下去。
于是我們倆便被墨沐雲領着回了郁家。
馬車颠簸,輪子軋過地面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墨沐雲也不說話,隻是用手帕偷偷抹着淚,老祖我和郁離并肩坐着,他也不說話,蒼白着臉,不見一點血色,隻是死死搖着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寬大的袍子掩着我們倆握着的手。
他抓得很用力,但是手卻是冰涼冰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