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問牧長留,牧長留也沒有說,我們心照不宣,有些事,不過是時候未到罷了。隻是墨汐似乎有些沉不住氣,幾次開口,都被牧長留笑着掩過去。
第二天,外頭傳來消息,三天後衛家二公子要娶親了。流言說大抵是衛老爺子的病重的厲害,所以衛家要借一門親事來沖喜。
老祖我懶懶地窩在搖椅裏面,衛家送來兩張請柬,一張是給牧長留的,另一張居然是給郁離的。牧長留就把那描金線的紅紙請柬擱在院子裏的石桌上,人也不知道去了哪裏。老祖我瞄着上面的字迹,不免有些出神。
凡人年歲,不過百年,若等老祖我到了年月,要是也這樣子活受罪,不如早點自己了斷的好,收回目光,再瞧瞧自己白白胖胖的手臂,估摸着日子還長着呢,于是合了眼睛繼續曬太陽。
約莫到了中午的時候,天邊飄了朵雲過來,将日頭掩住,老祖我吃了午飯,便離了百物居去了戲台子。
不料還未到台前,就遠遠見着戲台子周圍人來人往的,架着竹梯,四周散亂着一根根木頭,這戲台子,竟然要被拆了。
走過去問了問,這才知道,戲班子在虛州的戲唱完了,弄州那邊有人來請,這幾日就要收拾前往弄州。離拆了一半的戲台子不願,停着幾輛牛車,上頭堆着雜物,用油布蓋着。
邊上立着幾個人,當中一人我認識,是那日老祖我偷偷溜到後台被吼住的老班主,兩鬓花白,站在一輛牛車邊上,檢查着上面的器物。
我左右瞧了一下,卻不見青衣。
于是折了方向,打算沿着祈川走回去。前幾日下了雨,祈川的水還未褪去,祈川節雖然已經過了,岸邊的花燈卻還挂着,老祖我站在樹下,仰頭看了幾盞,上面幾個燈謎還甚爲有意思。正看着,忽然聽得身後一聲柔柔的“阿淺!”
便似一陣輕風吹進心窩裏,隻覺得是這天幕裏透過雲翳下來到一道日光。
有些人,明明隻是幾天沒見,平日裏也不見得思念的煎熬,再見着的時候,卻覺得好似很久不曾相見,平日裏那些孤單,那些一個人的點點滴滴,那些不在意,在這個時候都變做了在意,都變做了不可思議,隻讓人眼眶微潤,原來,自己是這般的想着一個人,隻是想念藏得太深,深得以爲不想念。
“阿淺!”那人又輕輕的喚道。
我緩緩轉了身,水岸橋頭,那少年眉目如畫,噙着一個淺淺的笑。
“你回來了啊。”我還他一個笑。
于是我被他拉着回了百物居,才進院子,就見着墨汐推門出來,他一愣,複又退了進去。
“阿淺,送你一樣東西。”他說着,拉着我進了他的屋子。
掩了門,他從床下面拿出一件事物,舉到我眼前晃了晃,那蓮花狀的宮燈下面懸着紅色的流蘇,隻一眼,我便愣住了。
這宮燈通體用細細的竹枝編制,那些竹枝碧綠,卻是極細,也不知道郁離用的什麽手法,那镂空的宮燈遠遠望着居然如同一塊瑩潤的梅雨雕刻而成,近看又是千萬條枝幹交錯而成,想來若是入夜,在裏面點上一點燭光,從裏面透出來的光,也是綠瑩瑩的吧。
天樞曾采毓璃青木石,用凡人之法,親手以刀雕刻,花三百年之功刻了一盞宮燈,用執念點着,叫做毓璃粹木九耀宮燈,老祖我極少喜歡,多次讨要不成,他卻說是那燈裏頭釀着執念,還未到時候。
如今眼前這盞燈,像極了天上那盞毓璃粹木九耀宮燈。望着它,我的思緒便又飛到迷羅雲海之上,那年月裏,他在我的林子裏點了毓璃粹木九耀宮燈,然後将桃花釀倒出來,漫天桃花瓣飛起來,他從不拂去,這一想,就離了魂。
他見我神情,不由得有幾分欣喜,“阿淺,喜歡麽?那天在河邊,忽然腦海裏浮現了這麽一盞燈的模樣,看着很是别緻,就特地去采了細竹枝織了”
這一聲“阿淺”頓時把我的魂拽回來了。
是了,他本來就是天樞投生人世。
隻是,天上那盞毓璃粹木九耀宮燈,纏發爲燈芯,以執念爲蠟,長明不滅,而如今這一盞,不過是凡物罷了。
正想着,他忽然說道:“阿淺,等明年桃花開了,我們采桃花晾幹以後研磨成粉,添到蠟油裏面,你說好不好?”
是要讓這點光,也透着桃花的香味麽?
我點了點,他卻伸手将那燈從我手裏拿了過去,我一驚,這……莫不是他也要告訴我時候未到麽。他看着我,緩緩開口:“燈即使等,阿淺,執此宮燈,與子共等,你願意與我去等待漫長的歲月交疊麽?”
我看着他的眼,不自覺地把頭一點。
晚些時候,牧長留回來了,還帶回幾件新衣裳,卻是給我和墨汐的,他詢問了幾句郁離母親的身體近況,便回了房。我在一旁聽得,據說是好了。
我把郁離的請柬交給他,他有幾分驚訝,似乎覺着自己不該在邀請之列,我和墨汐自然是不在其中的,我們不過幾歲的娃娃,不會有請柬,不過郁離卻不同,他此時已是十七八歲的年紀,再過幾年便可成家立業娶妻生子,收到自然不足爲奇。
“過幾年,你也是要成家立業娶妻生子的罷。到時候可别忘了給我送一份這樣大紅色的請柬哦!”我看着他的神色,打趣道。
他的臉色卻是一黯。
我忽地想起他在屋子裏和我說的話,自覺失言,低了頭不去看他,半晌,卻聽見他輕笑道:“幹嘛一副做了錯事的樣子,我的阿淺,你還小呢……”
我聞言擡頭瞪了他一眼!
你才小!你才小!
他笑着将請柬放進袖子裏。
于是日子又回到了當初的樣子,牧長留替他們倆調理身子,調理之餘授課,墨汐把自己關在屋子裏隻是偶爾出來,郁離則一有空便來庫房找我。
三日以後,衛家大婚。
牧長留帶着我們三個去了衛府。
衛家是虛州的大戶,據說在這虛州城裏有好幾百年了,一直做得是布匹生意,這一代家主衛老爺子有兩個兒子,大兒子衛翮幾年前生病去了,小兒子衛翎今年也有二十四五,按理說早過了成家的年紀,卻一直不曾娶親。
老祖我在天上什麽氣派的宮殿沒見過,九重天之上的睥天殿更是睥睨九州天宇,恢弘之極。所以望見衛府的排場也不覺得驚訝,倒是衛府門前那兩隻石獅子讓老祖我不由得想起紫薇天命宮前面的兩隻母獅子。
如今整個衛府裏頭都是喜氣洋洋,張燈結彩的,柱子上貼着紅紙,梁上系着紅綢,紅紙裁剪而成的囍字更是随處可見,隻是人卻不是很多。
鞭炮聲震耳欲聾,掩蓋了鑼鼓聲,飛揚的煙塵裏,老祖我遠遠地瞧見一支隊伍,前頭幾人敲鑼打鼓,後頭八個人扛着一頂轎子,轎子用紅綢裝點着,四隻角上懸着大紅的流蘇,随着幾人的步伐一晃一晃的。
新娘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