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路,似乎很長。
墨汐一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老祖我伸手想去扶他,卻被他躲開。
牧長留隻是歎着氣走在前頭,也不理睬。
回了百物居,墨汐便進了屋,關上門,裏頭一點燭光明晃晃地亮起來。老祖我拿着那件斷了半截袖子的衣裳站在門口,聽着裏面傳來的水聲,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這時牧長留踱到老祖我身邊,丢過來一個瓷瓶。
“這孩子雖說有隐疾,卻還是結實的。”他的眼裏絲毫不見擔憂,反倒蕩漾起幾分笑意,掩着唇說道,“這是藥膏,你自個兒幫他抹上。”說罷便丢下老祖我一個人去了庫房。
老祖我張了張嘴,又把想說的話咽了下去,推了門,居然沒鎖。
墨汐此時正脫了裏頭的衣服拿毛巾沾了水清理傷口,見老祖我推門進來,匆忙要将衣服穿上,不料老祖我先一步走到他跟前。
“害臊什麽,多大的孩子,還怕我看去了不成!”老祖我瞪了他一眼,他皺了皺眉頭,也不說話,低頭繼續那毛巾擦拭。老祖我這時才看清他身上,且不說别的地方,光背上就交錯縱橫着幾十個口子,口子不大,但是很深,鮮血淋漓的,燭光下看着有些猙獰。
他不讓我幫他清洗口子,老祖我也就由他,隻是最後幫他上藥。
起初這孩子還扭扭捏捏的不讓老祖我動手,老祖我把臉一沉,說了句:“又不是姑娘家!要負責還是怎的!”就老老實實的趴着不動了。
拿藥膏輕輕抹過他的傷口,雖然老祖我自認爲已經很輕了,但他還是疼得直抽氣,不過好在這藥膏起效快,後面便不疼了。
老祖我看着那猙獰的傷口,不免有些心疼,這些傷口都是爲我受的,他還不過是個孩子。
“你,何必要這麽護着我?”
不知不覺這話脫口而出,便是連老祖我也一驚,手上的動作不自覺一重,下面那人狠狠抽了口冷氣。
一室俱靜,靜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老祖我漸漸有些坐不住了,握着藥瓶的手也有些顫抖,正要起身,忽然聽見墨汐的聲音。
“我也不知道,隻是覺得,要對你好。”
一指頭藥膏戳下去,下面那人又狠狠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抹……抹完了……你……早些休息……”老祖我抛下藥瓶就奪門而出。
那一瞬,老祖我真真是被吓到了,眼前全是飛着的汐墨的臉,是他在天上的模樣,那冷峻的模樣,渾身冒着寒氣讓人靠近不得,他目不轉睛地看着你,眼底的深邃讓你不能直視,忽然他開口,卻是天樞那般缱绻溫柔的語氣:“隻是覺得,要對你好。”
這真真是比混沌重開,天崩地裂還要駭人啊,我說天君喲,你生得好兒子啊!
我離了墨汐房間,過了月洞門,折進庫房。一燈如豆,牧長留斜斜靠在榻子上,跳躍的燭火将光暈打在他的臉上,我看了一會,見他沒有要開口的意思,便轉了身打算回房。
腳步子才動,就聽牧長留在身後開口。
“你看,他愈發光鮮了不是麽?”
我側過身看那件戲服,這是我第二次聽牧長留說這話。
“我看這衣服也是個妖異,你卻寶貝的緊。”我沉聲說道。
牧長留卻嗤笑一聲,“很快,就有人要穿上他了。”
他說完這句,便在不言語,我停了片刻,也回了自己房間。
第二日一早的時候,就見牧長留煮了茶在院子裏一個人品着。墨汐在一邊看書,看他的氣色,比昨兒要好多了,原本露在外頭的幾個口子也淡了些,看來牧長留那藥膏還算有用。
他擡頭看了我一眼,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
老祖我咽了唾沫,扯出一個笑來,要對着着轉了些性子的冰塊,還真真有些困難。他嘴角微動,低下頭去。
于是老祖我便傻傻的在想,這厮,莫不是要對着老祖我笑。這會兒老祖我真真是開始思念起郁離了,去了這麽多日也不見回來。
才在搖椅上躺下沒搖幾下,就見遠遠一人從前院走進來,一襲青衣落落,居然是洛青衣。
他穿了月洞門走進來,一頭烏絲用一支竹木的簪子挽着,不同于戲台上的婀娜,那青色的衣裳靜靜地垂着,有些個落寞。
老祖我忽地想起牧長留說的,那鳳冠霞帔本是青衣的,于是眯着眼睛打量,倒真看出幾分來,那戲服我也看了好幾日,如今比對着青衣的身量,倒還真的再合适不過。
隻是不知,青衣穿着那鳳冠霞帔的時候,是個什麽模樣,他唱的又是哪一出。
牧長留似乎對青衣的到來并不驚訝,隻是飲盡杯中最後一口茶,擡頭笑着看他。卻是墨汐,放下手裏的書卷,皺着眉頭,一副戒備的樣子。
這孩子,大抵是怕生。
正這樣想着,青衣忽然朝着牧長留躬身一拜。
“青衣多謝先生了。”那溫雅的聲音響起來,聽着很是舒服。
牧長留卻隻是點了點頭,“那東西,也是時候還給你了。”
我知道牧長留說的是那件戲服,于是離了搖椅,轉身就去庫房走去,墨汐居然也站起身來,緊跟着我進了庫房。
我才取下鳳冠霞帔,便聽得身後吱的一聲,門被關上了,一扭頭,卻見着墨汐反手立在門前,門縫裏穿透出千萬條光芒,明明是那麽小的一個孩子,那一刻,卻好似将所有的光華都聚攏在他一人身上,讓人晃了眼。
這人,要做什麽?!
他卻定定看着我,眉頭緊鎖,“你有沒有覺得那青衣旦,有些古怪。”
古怪?老祖我一愣。
是啊,這青衣旦是古怪的很,入夜了還去柳林唱戲,那林子裏的柳樹居然鬼化,可是他卻絲毫不受影響。
隻是普天之下怪異的事多了去了,老祖我雲遊下界數萬年,什麽怪事沒見過。想必是這青衣旦身上有什麽辟邪之物吧。
正要開口讓他不要瞎想,他卻又自顧自說道,“且不說昨日的事情,今兒,你可見他進來時有什麽動靜。”
動靜?
倒是沒什麽動靜,老祖我一愣,忽然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看他。
“今兒,似乎并未開張。”
他低沉的聲音響起來,老祖我算是真真正正回想起來了。
“你待會可别亂來。”老祖我瞪了他一眼,将那戲服往小臂上一搭,推開他就往院子裏去。
卻見那兩個正把盞言歡,雖然喝的都是茶,但是青衣的動作卻比牧長留要優雅的多,舉手投足便像是一出優雅的戲,就這那幕布上的青蔥綠意,讓人移不開眼。
他忽地瞧見了我,扭頭看過來,目光落在我手臂上的鳳冠霞帔上,頓時變了臉色,手上的杯盞一顫,裏頭的茶水險些傾出來。
“這東西,越發光鮮了,不是麽,像是知道你要回來取他似的。”牧長留将手裏的杯盞往石桌上一放,擡眼看他。
青衣微微一愣,接過我手裏的戲服,松松地搭在自己的手臂上,朝着牧長留淺淺一笑。
“這衣服,多謝先生替我保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