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我躲在樹後,夜色裏又聽了一場楊柳别,直到青衣離開,老祖我才磨磨蹭蹭地出了柳林。
掩着祈川往回走,河岸上的花燈都已經亮起來了,明晃晃的看的人心裏也不禁暖暖的。那曲子留下的寂寞與凄清也少了些。
隻是,這青衣旦爲什麽要夜裏去柳林唱戲呢,莫不是每夜都去?!
老祖我低着頭走着,不料一個拐角,就撞上了一人。
那人和老祖差不多身量,一張臉闆着,渾身的氣勢卻是冷冰冰的。
居然是墨汐那小冰塊。
他一見老祖我便是像見了鬼似的,朝後蹦了一步,然後緊緊地盯着老祖我,看的我有些發虛。
莫不是老祖我從林子裏出來的時候頭上粘了什麽東西?
老祖思忖着伸手在頭上拂了兩下,沒見掉下什麽東西來,再擡頭時,他卻已經轉了個身折回去了,老祖我揉了揉眼,瞧見他手裏的燈籠,夜色裏透着暖暖的光,
他這是……來尋我的麽……
這一念頭才冒出來,老祖我便搖了搖頭,這冰塊,幾時會關心過人?!莫不是下界以後轉了性子,畢竟喝了孟婆湯忘了前塵過往,這人間的一輩子,說起來還是與天上沒個幹系的。
正想着,忽然見得前頭那點燈光停住了。
隻是就這麽停住,也不見他轉過身來說什麽,遠遠地看着還真有些詭異。
大抵……是真的尋我來的吧。
老祖我忽然覺着心裏頭的凄清散去了一大半,如此看來,我今晨對他的教訓他是聽進去了,孺子可教也。
于是老祖我一邊得意着一邊邁開步子,那點燈光也終于又動了。
他就這麽走着,那一點燈光微明,在夜色中卻格外醒目,老祖我不急不緩地跟着,若是看見什麽新鮮的東西停了步子,他也就這麽不遠不近地站着,一句話不說。
一路行來,即便不說話,你也知道,有這麽一個人,在不遠不近的地方,亮着一盞燈,等着。
回了百物居,墨汐就将蠟燭吹滅回了房間,老祖我正要回房休息,忽然瞥見北苑庫房裏頭還亮着燈,這麽晚了,牧長留還沒睡麽?于是收回正要推門的手,折往庫房去。
推了門,入眼的卻是一襲大紅的鳳冠霞帔,被竹木的架子撐着立在庫房裏,牧長留正站在戲服前,一隻手抱着腰,一隻手細細撫過,喃喃自語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喲,怎麽的,我們長留先生這麽晚了還不歇息麽?莫不是……思嫁了?”老祖我掩了門,斜斜靠在門上,笑道。
他輕輕地瞥過來一眼,然後不鹹不淡地說了句,“娃娃就要有個娃娃的樣兒。”
夠狠,一句話噎得老祖再沒什麽好說了。
不過他卻沒有繼續挖苦老祖我,隻是緩緩收回本摩挲着戲服的手。
“這嫁衣啊,是越發光鮮了。”
這一句話沒頭沒腦的冒出來,老祖我微微一愣,旋即朝那戲服看去。
這衣物放置久了,大多變得色澤暗淡,可這件鳳冠霞帔居然依舊光鮮如新,現下瞧去,似乎比前些日子瞧見時候還要鮮豔些。
燭光搖曳,跳動的光影落在那一襲撐開的鳳冠霞帔上,仿佛活過來一般。風從窗子縫裏擠進來,那嫁衣微動,有那麽一刹那,老祖我似乎瞧見一人,穿着那花影重疊的衣,轉身舞起,隻一瞬,便又不見了。
老祖我忽然覺得這抹大紅太過于刺眼。
“因爲它等的人,回來了啊。”
“這件戲服,是誰的?”我終于受不了牧長留這高深莫測又帶些惆怅的模樣,忍不住問道。
“這嫁衣啊,是青衣的。”牧長留說着,在一邊的榻上坐下,目光卻從未從那一襲鳳冠霞帔上抽離。
青衣?
莫不是……那個青衣?
青衣沒有名字,隻知道姓洛,是戲班主撿來的養大的。五年前曾随戲班子來過一次虛州,那個時候的青衣,真真是驚豔了整個虛州城,戲班子在虛州城一共演了一個月的戲,青衣每一天都登台,出出不同,卻每一處都唱的極好,便是連城裏的望族衛家也隔三差五地請青衣去唱戲,據說衛老爺子極是喜歡青衣的戲。
老祖我忽地想起這幾日柳林裏發生的事兒,便對牧長留說了一遍。
“柳林啊,那是離别的地方呢。”牧長留聽罷,卻隻是眯着眼,緩緩吐出這麽一句。
“可那衛老爺子不是……”我還沒說完,牧長留便打斷了我。
“他們這些名門望族的,哪個沒有些見不人的秘密,你隻管記得就好,别說出去。”
老祖我被他這麽一說,頓時有些不自在。
他卻隻是看着那戲服,自顧自的說道:“五年前,有人制了這件嫁衣。”
“這戲服不是戲班子裏的麽?”
被老祖我打斷,他卻毫不在意,“是啊,那人制了這件嫁衣,然後送的青衣,大抵是瞧他唱的好,打賞的吧。”
“那如今這戲服怎麽在你手裏?”
“戲班子離開的時候,青衣留下的。”
“這麽一件好東西,他爲何要留給你?你們莫不是認識?”老祖我問道,這青衣爲何要留這麽一件戲服給牧長留,莫不是他們之間有什麽貓膩,這鳳冠霞帔雖是戲服,但是做工極好,一看便知道價值不菲,能做的起這樣一件戲服送人的,虛州城裏左右不過那麽幾戶,莫不是衛老爺子,聽牧長留說他極是喜歡青衣的戲。
“誰知道呢?”牧長留說着,歎了口氣,扯開了話題,“我初見他的時候,他唱的還不及現在的好,許是沒經曆過什麽事情,戲裏頭,總是少些什麽。”
“少了什麽?”老祖我微愣,旋即想到青衣的那出楊柳别,牧長留說,那時的青衣,每天都唱不同的戲,可如今,老祖我連着聽了幾日,他唱的最多的,就是那出楊柳别。
“許是,許是少了情意吧。”想着他那楊柳别裏的缱绻離情,老祖我不由得歎口氣道。
“誰知道呢?”牧長留卻忽地笑道,扭頭看向我,又是一副媚眼如絲風情萬種的樣子,這家夥,怎麽變臉和翻書似的,前一刻還是飽經滄桑,一副追憶年華的惆怅模樣,這一眨眼功夫就變作了這幅個死樣子,真真讓老祖我有些受不起。
“明兒出太陽,把這嫁衣拿出去曬曬吧,若是失了顔色,就不好用了。”他掩着唇笑着起身,然後推了門,隻丢給老祖我一個袅娜的背影。
若是失了顔色,就不好用了……
隻是,縱然顔色再好,也不過是一場戲罷……可,誰說,這人生不是一場戲呢?
第二日果真如同牧長留所說,太陽極好,一大早老祖我便将那戲服搬到外頭,用竹架子撐開曬着,又從牧長留哪裏搶了搖椅,擺在樹下,一搖一搖地眯着。
牧長留自然也是貪戀這日光的,于是拉了墨汐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一邊磕着前些日子小二送來的瓜子,一邊漫不經心地在紙上畫着什麽。
墨汐則一副正正經經的樣子,手裏握着一卷書,看的仔細。老祖我曾趁他不注意瞄過幾眼,也不是什麽大部頭,不過是一些野史雜說。
他倒也好玩,看了一會兒以後趁牧長留走開倒茶踱過來,估計是見着老祖我手裏也握着一卷書,不過瞄了一眼就紅着臉又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