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愣,回想起方才和郁離調侃的時候,确确實實是不曾有什麽風吹進來,難道是……
心裏一暖,掀了簾子,卻見他也正好瞧過來,四目相對,他嘴角一彎,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對面的榻下有袍子。”牧長留不鹹不淡地丢了一句,自顧自地玩着桃花。
我對着外頭喊了聲“停”,拿了袍子就跳下馬車,卻聽見馬車裏傳來低低的笑聲。
少了妖娆,卻多了點凄涼。
傍晚時候到的虛州。
虛州是這一帶的大城,一條祈川七折八拐地穿過整座虛州城,據說是連着海的。
馬車颠簸着進了城,行了片刻,便停了。
從馬車上下來,眼前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鋪子,上頭挂着塊桐木的匾,“百物居”三個大字蒼勁有力,老祖我覺得這字比天君“蟠桃園”三個字要好些。這筆迹看着眼熟,老祖我仰着頭看了片刻,卻聽見身後那人輕笑一聲,“這是木子南的字。”
我一愣,這名字好生熟悉,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這是我百物居的規矩,先記着了。”牧長留忽又伸手說道。
我看過去,他指的是挂在大門兩側的一副楹聯。
“百物暫居,物情不留?這算哪門子規矩。”
牧長留卻不理我,徑自越過我,推了門進去。
直到被郁離扯着袖子拉進屋,我才恍然大悟想起一件事來。這木子南,不正是文曲星君在凡間時的名字麽。隻是文曲成仙都幾萬年了,難道這牌匾,居然有幾萬年長久。
進了百物居才知道,裏頭另有乾坤。外頭看着是間不大的鋪子,進去了才發現,鋪子後連着一個小院,院子裏落了幾間屋子,用曲折的回廊連着,屋前栽着株不知名的樹,枝繁葉茂的撐起好大一片天。院子一側開了扇月洞門,透過月洞門可以瞧見那頭院落裏的假山小池。
“這邊是居所,那邊是庫房。”牧長留指着月洞門那側的院落淡淡說道。
然後他便指揮着幾個随同來的下人将東西搬進去。郁離站在我身側,披着我遞他的袍子,一隻手扯着老祖我的袖子。
老祖我偷偷喵了眼他拽着老祖袖子的手,微赧,天樞這扯袖子的毛病,下界了還是改不了。
于是我們便在這百物居住下了。
平日裏牧長留調理郁離的身子,順帶着教他讀書識字,他還真有些本事,天文地理,古今史實都信手拈來。可于我卻總是不聞不問,大多時間打發我在庫房裏,讓我清點裏面的東西。
“這裏的東西老了,上了年紀了,都有些故事,你要是讀得懂,就慢慢讀,讀不懂,時間長了,它們會自己說給你聽的。它們啊,也寂寞久了。”他第一次領着我進庫房的時候這麽說。
庫房裏放的東西很雜,許是真的放久了,進門就能聞見一股黴了的味道,一燈如豆,照得裏面光影搖曳,什麽畫了山水的折扇,狐狸皮的披肩,雕花的黃銅鏡子……該有的不該有的全齊了。
有時我不耐煩了,牧長留就會丢一本書過來,多半是些豔.情的本子,然後他便眯着眼笑道:“你這個年紀,應該是不需我教你認什麽字念什麽經了吧,這種市井的本子,看看也好,看看紅塵裏的人,是怎麽看紅塵的。”
他說完,懶懶地打個哈欠,便又起身看郁離去了。
而老祖我在反抗幾次沒有成效之後,便老老實實地看起了他給的本子。
說的都是些風塵裏的故事,看着看着,也看出幾分味道來,郁離有機會偷偷溜進庫房裏來,瞧着我手裏的本子,也不驚訝,反倒一邊撥弄着燈花,一邊說道:“你啊,年紀也不小了,知道這些也無妨。”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在下界才呆了七個年頭。
過了些日子,到了荷花開的時節,院裏的池子不大,也稀稀拉拉地冒出幾片荷葉,碧油油的。
虛州城裏漸漸熱鬧起來,牧長留說,這是祈川節快到了。
這天下午,我正有一句沒一句地瞄着手裏的豔.情本子,郁離偷偷溜進來。他的身子骨經牧長留調理了些日子,比來時要好多了,人也不似那般清瘦。
他瞄了眼我手裏的本子,哼唧了一聲,似有不屑。
老祖我瞥了他一眼,感情你也看過,不急不緩地将本子一合,往身後的椅子上靠了靠。
他被我看的發毛了,傾身靠近了些,“阿淺,今兒城裏來了個戲班子,去麽?”
“戲班子?”我來下界這麽些年,倒是沒看過什麽戲,聽他這麽一說,頓時來了興緻。
于是将庫房裏還沒清點完的東西用絹布一掩,拉着郁離就往外院跑。
穿了月洞門,就看見牧長留懶懶靠在假山上,一襲大紅色的袍子豔麗,有一下沒一下地往池子裏丢着魚食,見我們過來,擡頭淡淡地看了眼,便沒了動作。
“先生不去看戲麽?”這話自然是郁離問得,我極少喊牧長留先生。
他将手裏剩下的魚食一撒,拍了拍手,身子骨卻大半個都搭在了假山石上,一副失了骨頭的模樣,“有什麽好看的,又不是第一次來。你們去看看也好,回頭告訴我唱了些什麽。”最後那句,他說着你們,卻隻看着我一人。
我還在想這家夥又弄什麽玄虛,郁離已經把我拉出去了。
拐過幾條街就瞧見了搭在祈川岸邊的戲台子,這戲台子也搭得巧,一半落在祈川上,我想着若是到了夜裏,等花燈點起來的時候,水面上的光影打在台子上,當是和夢一樣的。
台前人不少,擠作一塊,再遠些零星散着些賣小玩意的小販,戲卻還沒開始,白幕合着,但依稀看的見裏頭人影晃動。
郁離買了串糖葫蘆遞給我,我正要咬下去,他忽然側過身來,将最上頭一個叼走,我白了他一眼,他笑笑,拉着我的手往台前擠。
才站穩腳跟,便聽見鑼鼓聲響起來,白幕徐徐拉開,當中那一人一襲青衣,蓮步輕移。他側着身,隻露出半張臉,卻是極秀美的,雖有胭脂遮掩着,但是還能見得下面如玉的好顔色。
他将手指一掐,撚出一個蘭花指,喧嚣的鑼鼓聲頓時息下去。
他這才緩緩的轉過身來,将另一隻手的水袖朝外一打。
一聲嘶啞的胡琴響起來,然後台上那人婉轉娥眉,輕啓朱唇,那柔柔的唱腔便和水一樣,趟到人心裏去了。
柳絮亂了一江天
看那波影
碧沉沉
清了離别
唱的,是一出楊柳别,這出戲我曾在那些個豔.情的本子裏見到過,有次不經意間提起,牧長留居然也會,他一手拿袖子掩着唇,一手搭在額頭,一副千嬌百媚的樣子。
唱的,也是這一句。
隻是,牧長留唱的雖好,卻沒缱绻的情意在裏頭。不似眼前這一出,舉手投足間,隻讓人覺得春光尚好,離别清苦。
似乎能見得楊柳依依,漫天飛絮,水岸橋頭離别的人淚眼朦胧,隻一句,便叫人墜入了夢裏。夢一場離别。
朦胧中猛的聽見一陣歡呼聲,晃過神來,才見白幕已經落下,那唱戲的青衣旦也已退下,隻留下一個袅娜的背影。
這戲,算是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