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以爲日子即便與老祖我定的不同,也會這麽順風順水的過去,隻是老祖我忘了,這天意,往往是弄人的。
抓周那年,整個顧家好不熱鬧,張燈結彩的來了好多人。那會兒老祖已經能說好些話了,隻是不願開口罷了,生怕說錯什麽。記得一回嫌着澡盆子裏的水涼,當着換水的老媽子的面吼了一句,開口“老祖”兩字蹦出來,那老媽子手裏的木桶就掉地上了,熱水撒了一地,轉身就走,第二天便回鄉下去了。
眼前擺着經書算盤文房四寶之類,大抵有幾十樣,老祖我隻喵了一眼便沒了興緻。若真抓了裏頭一樣,就能知道日後的命格,那還要我們這些神仙做什麽。
隻是這身側裏三層外三層的人卻不這麽想,個個瞪着眼睛看我,我那不消停的爹媽更是一個勁地推我,嘴裏還哄着:“淺淺,喜歡哪個,去抓啊,去吧!”
老祖我實在受不住這架勢,打算抓那麽一個稍微得老祖我心意的搪塞過去。
正要出手,忽然見着前頭的人群裏鑽出一個少年。
他也就十一二歲的年紀,背着手,身材瘦削,藏青色的袍子穿在身上略顯寬松,面色有些蒼白,但眼睛卻是極有神的,他望着我,眯着眼睛笑了起來,那笑,有些像狐狸。
但更讓我吃驚的是他接下去的動作。
他探出手,将一枝桃花放在桌上。
那桃花開的正好,仿佛透着水氣,絲毫不見敗意。
彼時正是春末夏初的季節,桃花早已凋敗,卻不知這桃花是從哪裏折來的。
邊上的大人正要開口訓斥,我卻早一步将那桃花握在手裏。
于是便聽見了一衆人的驚歎聲,唯有顧沄皺了皺眉,問那少年:“你這桃枝是從哪裏來的?”
“回舅舅,是今晨過來的時候途徑落烏山摘的。”少年開口,聲音帶着那個年紀的沙啞,不甚好聽,但是依稀還能聽得出幾分柔柔的味道來。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是了,也隻有那種地方,這個時節還有桃花開着。”顧沄點了點頭,便讓墨沐雲抱着我下去。
後來老祖我知道,那少年是我表哥,名叫郁離,自幼體弱多病,這次是央求了我姑媽好幾回方帶出來的。
這世上便有這麽些人,明明隻見過一面,卻覺得很熟悉,仿佛曾朝夕相處了很多年似的,有人說這叫面善,我倒更願意相信這是輪回裏不曾散去的因果。
老祖我自混沌初開以來就這麽一世,輪回因果這種東西,實在是離得太遠了。
隻是那一笑,卻端的熟悉了些。
言多必失,老祖我本着這個念頭,安安靜靜的又過了幾個年頭,于是,顧家小少爺的不愛說話也遠近聞名了。
抓周那年後,顧沄便在府上的院子裏載了幾株桃樹,落烏山挪過來的。起初病恹恹地好一陣子,後來,墨沐雲常帶着老祖我過去照料,那樹也漸漸地精神起來。不過都是她擺弄,我在一旁看着。
五歲那年,顧沄給老祖我找了個先生,我紅塵裏的日子,便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那個時候,我常搬了一條搖椅,一個人躺在桃林裏,望着天空發呆,總想着那上頭,天樞那厮沒心沒肺地笑,這麽些年頭,也沒見他來我夢裏,當真是忘了老祖我了罷,偶有時候會想到汐墨那張冰塊臉,頓時渾身生起寒意。
墨沐雲有時候會嘲笑我,“别家孩子都鬧去了,就你一副老太爺的德行,也不知哪學來的,改天叫你爹把這搖椅砍了燒了。”
我總是拉長了聲音喊一聲娘,她便笑着起身去房裏給我取吃的。
那日午後的陽光很暖,帶着幾分膩味,我正兀自搖着,忽然瞧見我爹領着一個人朝這邊走來。
那人是個男子,卻穿着一身大紅色的衣服,遠遠望着像是一團烈火,他不急不緩地走在顧沄後面,一副悠然自得樣子。
臨到近了,才看清那人的長相,下界少有這樣的男子,眉目如畫,笑起來的時候,便是連男人也蠱惑了進去。隻是于一般的豔不同,眼前這人的豔麗,卻是恰到好處,少一分則清,多一分則媚,讓你近不了卻又離不開。
這樣的男子,往往流于輕佻,隻是看顧沄的神色卻是極敬重的。
“川兒,還不見過長留先生。”他沉聲道。
我起身,懶懶地給他行了一個禮,想當初在天上位列無上上神,從來隻有受禮的份,現如今,見個誰都需行禮,真有些不習慣。
他卻輕笑起來,我爹正要開口訓斥我,卻被他早一步攔住,“令公子還真是有意思,我很是欣賞,不如,就讓我們私底下先聊聊。”
他說這話的時候卻是看向我的,那眼裏溢出來的,居然有幾分勾魂的味道。
我爹聽了面露喜色,忙吩咐下人送上一些茶水,便走開了,留我和那長留先生在林子裏。
風吹起來,撲在臉上很是惬意,我正打算躺回搖椅上,他卻先我一步坐在那上面。
“都說紅塵好,隻是若離得太遠,也識不了其中滋味。”他說這話的時候,裝模作樣地擺弄着自己的手。
我這才發現,他的手也是極好看的,修長白皙。
“先生這話是什麽意思?川兒不知道。”我收起了慵懶,偏頭看向他,一副懵懂不知的樣子。
這九州之内,也不乏一些上古得道的大能,更有說不盡的靈異,我想,我大抵是遇見了一位。
他嘴角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紅塵有道,卻不是神上這麽個悟法的。”
那神上二字裏的恭敬之意,也聽不出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我當即甩了袖子,看着他,冷聲道,“不知閣下有何見教?”
“呵呵,神上,這滿林子的桃樹,今年花開的可好?”他卻擺弄着自己的袖子,自顧自地說道,“想必到今年的秋天,又是滿院子的果子罷。”
我正疑惑他這毫不相幹的話,他卻斂了笑,“隻是這世上,卻有一株桃樹,隻開花,不結果。你說,奇怪不奇怪。”
老祖我渾身一震,這長留先生,居然連這個都知道。
“有話,不妨直說。”到了這個地步,老祖我也不用遮着掩着,隻是說完這話,老祖我便後怕了,這會兒老祖我還是個凡胎,不過五歲小童之身,萬一這長留先生不是什麽善類,那老祖我豈不自尋死路。
“若神上擡愛,不若與我歡好一場,我便教神上那紅塵之道。”他說罷,忽地将剛理順的袖子朝老祖我一甩,風情萬種地抛了一個媚眼過來。
老祖我渾身一抖,一口氣沒上來,伸手指着他說不出話來。
這……這……這當真是吓到我了,便是連這麽小的孩子都不放過麽!!!
他這才收斂了眉眼,低低笑着捧起擱在石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
“我那百物居裏少了個記賬的,你做我弟子,我教你紅塵。”
“教我紅塵?我已然在紅塵裏,又何須你來教。既已知道我的身份,還打這樣的算盤,就不擔心我日後回去了不饒你麽?”我挑眉看他,他卻不惱。
“你會麽?”他說着忽地又笑起來,末了還緩緩吐了口氣在老祖我臉上,帶着淡淡的茶香,那媚眼如絲的模樣真真可恨。
老祖我一時無語,半晌,咬咬牙開口,“給本祖師一個理由?”
“理由?這世上的事啊,除了因果報應,我最喜歡的,便是一時興起。”他說這話的時候帶着笑,我卻忽然覺得,這人,明明穿着大紅色的衣裳,笑起來媚眼如絲,其人,卻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