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無邊際的黑暗,沉沉地包裹住我,睜不開眼,也張不了口。
這……老祖我竟是回到混沌初開那會兒了麽!此一念頭方冒出來,老祖我渾身一震。
老祖我的記憶居然還在!當真是那孟婆湯對老祖不起作用。這……這……老祖我竟是要一片清明的等着自己被生出來麽!
還未從震驚中脫開,便覺得四周的黑暗開始劇烈攪動出來。
是要破開來了麽,這與那混沌開辟,裂分天地的場景是何其相似。忽然,那包裹着老祖的黑暗驟然縮緊,如同一張巨大的網,緊緊縛住我。它越勒越緊,老祖我隻覺得渾身筋骨都快要被碾碎,卻又無能爲力。
那力道越來越重,又似碾壓,又似撕扯,老祖我真真想就這麽昏死過去,免得受這等苦。偏生又昏不過去。
這痛也不知持續了多久,忽然一陣劇烈的晃動,面上一片濕熱,周身一冷,耳邊也霎時有了嘈雜的聲音。最響亮的莫過于一個老媽子的尖叫。
“總算生出來了,總算生出來了,是個公子,是個公子!”
聽她叫的歡天喜地,老祖我也長長呼出一口氣,總算是被生下來了,且不說這諸天神仙,即便是這蒼茫九州百億之衆,有哪個受過老祖這般罪,活生生眼睜睜地經曆被生出來。
老祖我估摸着自己現在渾身沾着血,定然是慘不忍睹的,無奈現下是嬰兒之身,隻能眯着眼睛打量,非是老祖我不想看個真切,隻是這眼皮實在擡不起來。
朦胧間隻見着一間清淨素雅的房間,因一塊白布橫着,看不清外頭的格局,裏屋裏的景緻倒也不錯,雕花的床,四面懸着流蘇,不過此刻淩亂不堪,中間一張圓桌,上頭隔着銅盆,熱氣騰騰的冒出來,邊上散亂這幾塊破布,上頭還帶着血,另一頭擺着書案,上面撂着幾本書。
雖說墨家在京都四大世家裏頭排行最末,這小公子又是庶出,可看屋子裏的擺設也未免有些過于淡雅了,便是連一個擺設之物也沒有,莫不是時下流行這種裝點。
正想着,忽覺身子一輕,一隻手狠狠打在屁股上。
老祖我一個激靈,何人如此大膽,居然……居然敢打老祖的屁股!
想我不垢不滅大羅金身,無上上神,那手打下來,居然鑽心的疼,老祖我悶哼一聲,愣是忍住了,不料那手微微一頓,又是一巴掌拍下來。
老祖我嘴巴一緊,正要咬緊牙關,不料剛一用力,便覺嘴裏軟軟的,這才想起來老祖我此刻是嬰兒之身,哪有什麽牙齒。隻是那屁股琢磨着被打紅了,真真不曉得凡間生個孩子出來還需下這麽重的手,老祖我憋了半天,實在是疼得緊,眼眶裏淚水直打轉,萬萬不能哭出來,沒準天樞那厮正在天上瞧着,老祖我若是哭出來,豈不是讓他看了笑話去,非被取笑個萬八千年不可。
那手總算是不打了,可是抱着老祖我的手卻開始哆嗦了,抖的厲害,再這麽抖下去似乎就要把老祖我給抖下去了。
“顧老爺,小公子……小公子……小公子他……他……沒反應了!”那老媽子的聲音顫顫地響起來,前頭還結結巴巴的到了最後一句忽地高亢起來,像是要把這一屋子的瓦礫給震碎似的。
前頭那幾個字雖然說的小聲,卻如一個響雷在老祖我耳邊炸開。
顧!顧老爺!
“哇——”老祖我終于忍不住,大聲哭了出來,管你天樞地樞的偷瞧着,老祖我投錯胎了!
這麽一哭,便是老媽子的聲音倒是欣喜異常,直嚷嚷:“哭了哭了!可算是哭了!”
我花了幾個月的功夫方才緩過神來。從我今生的爹娘還有下人零零碎碎的念叨中整理出個頭緒來。
我确是投錯了胎。
投的,不是京都的墨家,而是顧家,聽顧沄,也就是我那凡人的爹念叨,懷胎十月的時候,方圓幾裏的郎中産婆都來瞧過,說我那娘墨沐雲懷裏的是女胎,更有道士說這女兒以後會是驚才絕豔之輩。
隻是臨到生産了,居然足足生了一日,最後産下個男胎,便是老祖我。
老祖我想想也真是晦氣,不光孟婆湯沒了作用讓老祖我留了記憶,生受了被生出來這麽一遭罪,居然還投錯了胎,投到了老祖我欽點的丈母娘肚子裏,霸了本是我媳婦的命格。
老祖我既來之則安之,了不起尋個地方自尋短見,便可回天界去了,隻是要叫天樞笑話,更上不了清淨琉璃法壇說法。到了老祖我這年歲修爲,面皮這種東西,當真是丢不起的。
隻是不知道這本該投身顧家的那縷芳魂如今去了何處,别是做了孤魂野鬼,這可就是老祖我的罪過了。再則,那墨家夫人,沒了老祖我去投生,估計産下的也是個死胎吧,罷了罷了,左右都已是定局,這些都與老祖我沒什麽幹系,隻等這凡胎肉身沒了,老祖我上天再補償他們便是。
如此,老祖我費盡心思牽扯的姻緣也就沒了,隻是後來老祖我才知道,事情原沒有老祖我想的這般簡單,所謂天意弄人,便如是,不過這是後話。
這幾個月裏,老祖我可受盡了罪。吃喝拉撒沒一件順心的,偏又不能言語,隻得由着别人擺布。隻是有時,墨沐雲會把老祖我放在藤木編織的搖床上,裏頭鋪着細軟的布料,擱在外頭的院子裏輕輕地搖,一邊搖還一邊哼着老祖我不曾聽過的小曲,那一臉柔情的樣子讓老祖我覺得,自己在這百年裏喊她娘也不算太委屈。
自然,這種想法在被她強摁着洗澡換衣服尿布的時候是沒有的。
得閑的時候,老祖我會望着天空出神,趁着大人不在朝天上做幾個鬼臉,我總覺得天上那人就躲在雲海後面,掩着唇笑的張揚。
滿月的時候,顧沄給我起了個名。
顧淺川。
名是極美的,老祖我見墨沐雲聽到這名時臉上升起一抹紅暈,大抵是當年兩人相遇定情之處。
天上不知年歲,一覺睡過去便是幾日,一壇子桃花釀下去不知可醉上多少年。可是一到這人間,便覺得日子真真難熬。
老祖我心裏頭估摸着日子,到了三個月的時候,開始能發出點依依呀呀的聲音了,于是便趁人不在的時候偷偷一個人念叨,雖然便是連自己也聽不明白是什麽,但總歸好過沒有聲音。
顧沄和墨沐雲一度還爲這事擔心,别家孩子這個時候早可以依依呀呀的發聲了,怎的自家孩子連個聲響都沒有。
直到一天傍晚,老祖我實在受不了這倆人的念叨,不情不願地呀了一聲,他們這才喜滋滋地抱起老祖又親又撓。
又過了些時日,老祖我有些力氣了,便自己試着坐起來。
挺屍般又躺了一個月餘,手腳方有些力氣,能爬了。
隻是自從知道老祖我能爬以後,我那不消停的爹娘便常在房裏的地面上鋪上綿軟的毯子,把老祖我放在上頭,人走到幾步之外,一邊喚着“淺淺,淺淺”,一邊拍着手。
他們大抵是讓我爬過去,隻是老祖實在是沒那興緻陪他們玩,自顧自轉個身,屁股對着他們。
都是幾萬歲的人了,若真真這麽爬過去,羞都羞死神了。後來我大了些,我那娘便常拿這來說事兒,她總會用手撫着鬓間的碎發,然後說,“你啊,小時便是極有性格的,每每哄你,都是一副不屑的樣子,真想不明白,明明是那麽小一個人,怎麽就端着和上了年紀的人似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總是帶着笑意看着我,隻有一回,她看着我緩緩歎出一口氣,“都說人死要喝孟婆湯,你這孩子啊,大抵是少喝了幾口吧。不過這樣也好,犯不着娘太操心。”
她說了這話沒多久,便去了。隻是她不知道,老祖我非但一口沒少喝,還多飲了十幾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