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冷,那清輝落在他身上,居然橫生出一份邪魅來。
他一手持着毓璃粹木九耀宮燈,一手挑着幾個四角壇子,見着老祖我的模樣,面上閃過一絲訝然,“我琢磨着你還需睡一會兒,怎麽就醒了?”
我歎了口氣,擡了擡手裏的銅壺,“就要下界百年,總要在走之前給這些小東西澆灌澆灌。”
他聞言笑道:“怕什麽,有我幫你照看着。”
“也好,”我棄了銅壺,挑眉看他,“怎麽,喝送别酒麽?”說着朝小池走去。
他将酒壇子往台階上一擺,撩了袍子下擺坐下去,“這不是借花獻佛來了麽?”
老祖我在池邊洗了手,走近一瞧,這借來的還真是朵奇葩,當下撇了撇嘴,“你這花借得也太不靠譜了些,前些年送你的桃花釀怎的還沒喝完。”
“在院子裏埋了幾年,你這桃花釀,自然還是要和你一起飲的。”天樞說着往一邊挪了挪,伸手拽了拽老祖的袍子。
一屁股坐下來,那台階還是暖的。老祖我朝後仰了下去,聽得天樞在我身側開口:“若是就這麽醉了,一場夢的光景,醒來你便回來了,也挺好。”
老祖我一聽不樂意了,伸手推了他一把,“你要是睡過去了,誰在上頭照看我,今天這酒不能多喝。”
他點頭說是,伸手取了一壇桃花釀,掀開上頭的紅雲綢,頓時一股香氣彌漫出來,卻與以往的有一點點的不同。
老祖我直起身子,搶過他手裏的酒壇子,低頭狠狠吸了一口。那香味,比以往的更甜膩一些。
“添了點我宮裏的丹桂進去,怎的?可是有什麽不對?”不等我開口,天樞便在一邊說道。
“不算太差。”我說着将壇子重重塞到天樞手裏,轉身另取了一壇。
許是那晚月色太過于美麗,離别的味道漸漸生起來,沾染了那一抹月色,居然讓人生出幾分癡意來,幾萬年不曾有過這般味道,那時老祖我還在人間遊曆,便見着水岸橋頭的女子凝眸遠望,那漸遠的扁舟上,男子伫立船頭。蘆花飛起來,夕陽餘輝打碎在粼粼的水波中。
那時老祖方知道,離别情苦,等待是何其漫長而孤獨的事。
也不知飲了多少,隻記得最後天樞也醉了,伏在老祖身上喃喃自語:“香,你身上好香。”
老祖我被他呼出的熱氣一吹,也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醒來時已不見天樞,隻是身上披了件他的袍子,還帶着些許酒香。
老祖我揉了揉睡眼,從台階上坐起來,望着一池清水出了片刻神,猛然間想起下凡的事來。
忙掐指一算,壞了!這一醉,居然睡過去六日,誤了下凡的時間。
這……這可是大事不妙啊!
下界那墨家夫人,豈不是生了一天都沒把孩子生出來,罪過罪過,老祖一邊在心裏深表同情,一邊駕雲朝着接仙台去了。
接仙台是諸天中離迷羅雲海最近的一處地方,凡下界之人成仙上天,便先到此,再由天庭派人接引,而上界之人若要下界,多半也從這裏下去。
才駕雲到碧落天,就看見九重天之上黑雲壓頂,電閃雷鳴,老祖不禁咋舌,這天君又在發哪門子火氣,真是年紀越大越不好哄。
左右是與老祖我沒什麽幹系,也就不去操那閑心,趕緊去投生才是要緊。
思及至此,腳下桃花台一現,一個呼吸的功夫,便瞧見了雲海之中的接仙台。
遠遠的就看見上頭幾個小仙東張西望,一見到老祖我來了頓時喜出望外。
“神上你可算來了,小仙都在這裏侯了一日有餘。再不下去,凡間那孩子估摸着就生不出來了呀。”老祖我才一落定,一個麻衣女子就快步朝着老祖走來。
她看着四十多歲的模樣,一身麻衣樸素,腰間挂着一個玉葫蘆,玲珑剔透,甚是可愛,老祖認得她,她可是鼎鼎大名的老仙,據傳六道初開那會便證得仙道,尤其熬得一手好湯,自然是地府的孟婆。
“神上将這孟婆湯飲下去吧。”孟婆邊說邊從袖裏乾坤裏召出一個碟子,又解下腰間的玉葫蘆,那葫蘆自然是寶貝,離了腰帶便變成巴掌大,孟婆将葫蘆口一斜,倒出一碗清亮亮的水,正是下界聞名的孟婆湯。
我也不多說,接過碟子,仰頭将裏頭的孟婆湯飲盡。
這湯無甚味道,如同清水,隻是大抵前一日桃花釀飲多了,居然在後頭有些甜味出來。後來我身往地府走了那麽一遭,才知道這孟婆湯是因人而異的,羁絆越多,味道越重,越是了無牽挂的,越是嘗不出什麽味道來,不過這是後話。
“神上,如何?”孟婆問道。
“沒什麽味道。”老祖我砸吧砸吧嘴,實話實說。
孟婆聞言扯出一個笑來,卻是比哭還難看,“神上可是覺得神識有些……有些模糊?”她大抵是不常遇到這樣的事,後面“模糊”兩字斟酌了好久方才說出口。
老祖我搖了搖頭,哪裏來的模糊,還清楚着呢。
“那便是飲的不夠,神上再飲一碗吧。”孟婆說着又自白玉葫蘆裏倒出一碗。
也好,老祖我便再飲一碗,權做解酒罷,仰頭又飲了一碗,卻依舊能把前百八十年的事兒記個遍。
這次孟婆連笑也扯不出來了,一邊從白玉葫蘆離又倒出一碗,一邊自顧自地胡言亂語,老祖我聽到幾句,不過是零零碎碎的。唯一一句聽明白了卻是“你們一個個的都不讓人好過”,前後不搭,老祖我也懶得去猜。
上界神仙下凡投生輪回,須得喝了孟婆湯再下去,不然帶着前世記憶豈不是要出大亂子,以前雖然有法力修爲高深的老仙下凡,卻也多不過三碗,第一碗下去,神識模糊,第二碗下去記憶漸消,三碗下肚便記憶全無,故有“三碗不過接仙台”之說。
不料卻在老祖我這裏破了例,兩碗下去,莫說記憶漸消,便是連神識都不曾模糊。
莫不是因着老祖我是天地靈根,故而這湯裏頭的忘憂草對老祖我沒有作用?老祖我這般想的時候,孟婆已經遞過來第六碗了,老祖瞧見她握着碗的手都微微有些顫抖,不由得在心裏歎了口氣。
終于,便是連一邊兩個小仙童都看不下去,上前來攙着孟婆。她此時已是抓不穩白玉葫蘆,反倒是老祖自己坐在接仙台的百丈天階上,一手拿着葫蘆,一手持着碟子,對着接仙台下蒼茫的雲海獨飲起來。
天風徐徐,還真有幾分飄飄兮遺世而獨立的感覺。
真真有問盞天下,杯傾九州的爽意啊。隻可惜這杯盞裏盛的不是酒,而是沒什麽味道的孟婆湯。
飲了十幾碗,腹中漸漸有些鬧騰了,老祖我便将白玉葫蘆搖了搖,側耳一聽,似乎不多了,于是打了個飽嗝,将白玉葫蘆抛回孟婆手裏,也不待她有什麽反應,眼一閉,腿一蹬,就從接仙台上跳了下去。
迷迷糊糊見隻覺得天風如刀,自下而上飛射過來,紮的老祖臉一陣生疼,迷羅雲海的雲氣此時也劇烈地攪動起來,老祖我自有靈識以來第一次跳這接仙台,好奇的緊,忙運轉仙氣将周身裹住,四處張望。
這麽跳下去便能進那神秘輪回,投生凡間?而不是一個猛子四腳朝天紮進下界的土裏?
下墜得越來越快,縱然是有仙氣護體,也覺得腦袋有些發暈。而這迷羅雲海似乎也沒個盡頭。
這要落到何時是個頭啊!
正這麽想着,忽見眼前雲氣翻騰,如同被一隻大手生生扯開,諸天光影曼妙,适時日暮西沉,一輪紅日破做兩半,崩裂出霞光萬道,自上往下看去,九州浩土盡收眼前。
還未從這般壯麗之景中回過神來,便覺得一道光閃過,心神劇震,眼前一黑便沒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