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枕着手臂,仰面躺在花樹下,一頭青絲鋪開,點點繁花落在上面,那花老祖我認得,名字叫缭亂,氣味甚是香甜,隻是不可多聞,聞久了内火會旺。
許是聽見了腳步聲,他直起身子,老祖這才看清他的模樣。
依舊是百年前那俊美的樣子,棱角分明的五官,薄唇微抿,一雙勾魂眼帶着幾分迷離,大抵起來的有些倉促,繡花卷邊的袍子有些淩亂,前面的領口更是大敞着,露出裏面光滑的胸膛,居然還是古銅色的,一瓣缭亂飄落,竟順着領口的空隙墜進去。
這……這……居然是一副禍國傾城的樣子。
“咳咳。”兩聲輕咳将老祖我的神魂又拽了回來。
真是,居然對着一個小輩發了愣,天樞可比他好看多了,隻是,不知道天樞若是穿成這樣會是什麽樣子。
“神上可是要爲自己下凡一世扯一段姻緣。”卻是他先開了口,道明了老祖的來意,也好,省的老祖我費口舌。
“正是,你且将那薄命紅顔冊予我瞧瞧。”既是對着小輩,老祖我也應有幾分架勢,雖然心裏頭還有些發虛,畢竟百年前那事兒還曆曆在目。
這下界女子之中,不乏驚才絕豔者,個中翹楚靈根已種,仙緣初成,這樣的女子,若得人點化,便可飛升仙界,那丹青,若玉兩位仙子便是。隻是此等女子因着這關系,與紅塵之中不能長存,或流離于亂世,或漂泊于風塵,更有早夭多病無所依者不勝數,故人多稱“天妒紅顔”。這些女子大多于紅塵之中無甚姻緣,因此獨立一冊,名喚《薄命紅顔冊》。
老祖既是要下凡扯一段姻緣,自然不能找有姻緣的女子,去做那傷天害理棒打鴛鴦的事,到這冊子裏找是再好不過了。
不料翩澗真君卻是一動也不動,反倒半眯着雙眼,饒有興趣地打量起老祖來,直把老祖我看的發毛。
這厮,莫不是還記着當年那事兒!
隐隐覺得他那神情裏漸有邪魅之色,老祖我也豁了出去,當即拉下臉來,冷哼一聲,沉下聲來,“怎麽,有何不可麽?”
翩澗真君依舊是那副模樣,帶着一抹玩味的笑,沉默不語。
閑花落水,石橋下的水聲此刻分外的清晰,缭亂的香味愈發濃重香甜,讓人漸漸泛起幾絲倦意,這缭亂,也忒香了點,老祖這般想着,隻覺得身子裏一股熱氣漸漸起來。
這感覺,莫不是天火又要來了,當下一抖袍子,頓時體内一股清氣上沖,通體涼爽,說不出的舒适。
這時翩澗真君動了,他收了笑容,揚手在虛空中一晃,便從袖裏乾坤裏取出一本古卷。
“神上勿惱,非是小仙不願交與神上,隻是姻者,嫁娶也,吾輩之司掌,緣者,天成也,實吾等不能。故結姻易,結緣難,無無緣之姻,神上欲于無中生有,實非易事。”
老祖我将袖子一甩,擺了擺手,“你這小輩,居然也打起老祖我的主意,有什麽要求,說罷。”
這小仙八成是有求于我,左右老祖我也不怕什麽,便先聽聽他打的什麽主意。方才那一番話雖說有些胡扯,但是還有個道理。
緣者天成,這老祖我還是知道的。
翩澗真君朝老祖我躬身一拜,“神上這麽說真是冤枉小仙了,小仙哪裏敢對神上提什麽要求,隻是素聞神上所釀桃花釀乃天界一等一的佳釀,故而心生念想,不知神上可否念在小仙爲姻緣操勞,賞賜一壇。”
老祖我聽罷嗤笑一聲,卻是惦記我的酒來了,當下從袖裏乾坤裏弄出一壇新釀的桃花釀,隻手遞于他,“也罷,倒是惦記我的酒來了,拿去罷。”
他雙手接過壇子,老祖亦拿過那薄命紅顔冊,細細看起來。
看了個把時辰,總算挑選出了這麽一個女子。
老祖我雖久不下凡塵,但是對九州下界之事還是略有耳聞。九州分分合合幾個輪回,現在是四合歸一,海内清平,那開國皇帝定國号大離,點中州太平爲都。
京都有四大名門世家,白慕衛墨,除卻白家慕家乃開國元勳之後,衛墨兩家皆是自商入政。自排位便能看出,白家最盛,墨家最弱,隻是這繁華蔽眼,不過轉瞬間的事,老祖自是不會在意這些。
這代墨家家主有個需上溯些年份方有幾分牽扯的侄女,因是旁支,加之姿色平庸,也無甚才華,并未被家裏頭看中。昔年有個顧姓的書生來求親,墨家見這書生甚有誠意,又是書香世家,家裏也略有薄産,便草草将女兒嫁了。
偏生是這麽個平庸的娘,卻命定了要生出個驚世的女兒。這女子在凡間輪回了幾世,皆不是平庸之輩,隻是少了道緣。
那薄命紅顔冊上對前世記之甚詳,對來生卻很是朦胧,寥寥不過十數句,隻是那顧家冊子上的一句話老祖甚是喜歡。
“其姝性喜桃花,每暮春時節,必集落英葬之。”
這真真和老祖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
與翩澗真君交代了幾句,又吩咐他待老祖下界後,去與紫薇天命宮的紫薇真君合計,老祖我便離了青離煙雨宮,複又去了紫薇天命宮。
紫薇真君早在殿裏候着,自然是事先仙女已将老祖我來訪的事與他說了,他倒是爽快,二話不說便答應了。
“不知老祖此番下界遊曆,心中可有人選?”
我略一沉思,“便找那京都墨家吧。若能做個不管事的主,自然是最好不過。”
商議了片刻,最後便定了京都墨家,那墨家一來是名門世家,老祖投身之後,也不至于吃什麽苦,二來又與顧家有親,結緣亦是方便。
大凡上古仙人投胎,多半如昙花一現,明着沒人說破,私底下卻都知道,這是天界的規矩,不得在凡間留下血脈,不然,天上天下豈不大亂。
故老祖此番下界,投身的是墨家三代的一個小公子,頂輕松的一個身份,隻是身體有隐疾,娶了那顧家小姐沒兩年,還沒留下什麽子嗣就大病一場死了。
這英年早逝,天妒英才的橋段,老祖甚是喜歡,雖然老土了些,但很是耐用。
了不起,世人還會著書以記之。
從紫薇天命宮裏出來,卻見一人駕雲朝着青離煙雨宮的方向去,雲氣翻卷,離得太遠看不清楚,隐約隻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看着有幾分眼熟。
既是都打點好了,便可放心了。離與紫薇真君商議下界的時間還有六日,這幾日正好可以歇息歇息。于是老祖駕雲回了靈妙桃源宮,飲了幾口清茶,和衣在桃樹下睡下。
睡了約莫有幾個時辰,便覺得額頭一涼,什麽東西濕漉漉的順着臉頰流下來,可把老祖我吓了一跳。
睜了眼伸手一摸,卻是自樹上滴下的甘露,起身看去,已是月上中天,清輝皎皎,那還遺落在枝頭的幾朵殘花經月光一灑,居然透出一股蕭索的味道來。
也是,這靈妙桃源宮本就一直由老祖我親自打點,天君曾要拔擢幾個仙子過來,不過被老祖我拒了,平日裏也隻有天樞偶爾過來瞧瞧,現如今老祖就要離開這靈妙桃源宮百年,到時候這園子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思及至此,老祖便起了身,進屋取了個銅壺,又将鎏金獨足銅鶴香爐裏的沉香木灰連帶着桃花灰燼倒出來,用池子裏的水沖開,一株一株澆灌過去。
才澆灌了沒幾株,便見着一人踩着月色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