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銀标曆1359年2月，銀河共和國宇軍第二艦隊戰列巡洋艦“極光”号，位于極點星高軌道

“你來了？”林薇兒呆坐在艦長室中，望着舷窗外這三千餘公裏半徑灰色大花臉，背後漆黑一片，僅有少量星點，稀稀落落，而遠處一片淡淡光斑，較别處看到要大許多，細節也更加清晰，那正是銀河威脅之源——大麥哲倫星系。

“你都收拾好了？還需要我幫忙麽？”克裏奇走進來問道。

“不了，‘星辰’号那邊執行相關調令需要時間，我們這邊一時也沒有返回科裏薩的船，所以給了我很多天時間，這不，都2月了，所以收拾的事情早就做完了……”林薇兒轉過身，望着克裏奇道：“來，過來坐，今天隻是想跟你随便聊聊。”

“随便聊啥？”

林薇兒道：“我認識你這麽久了，一直都是我在叫你‘宇宙之力’，現在你都比雷伊還強了，可你一直都沒教過我你的‘天能之法’。”

“呃，這個嘛……”克裏奇傻笑着搔搔頭：“我以爲來日方長嘛，誰料你升的這麽快……”

“那你現在教我，哪怕一點皮毛也好。”

“呃……這就是所謂的随便聊聊麽……”克裏奇道：“這麽短時間，要教具體的做法真的很難，我們一開始學都是先學相關理論的，不像‘宇宙之力’這麽容易入門，今天我就講講相關理論吧。”

“嗯，也好……”

克裏奇一頓，略微思索，整理語句，而後說道：“‘天能之法’源自拜爾人的‘天能會’，在拜爾共和國和現在的馬維恩帝國都被政府列爲邪教與恐怖組織，但實際上它也隻是希望生存而已，并沒有做出太出格的事情。某種程度上講，‘天能會’更像一個宗教組織，‘天能之法’比‘宇宙之力’更神秘更宗教化，它不像‘宇宙之力’這樣隻給出少數幾條物理定律，然後通過大量實踐和摸索讓學生明白其中的使用方法，而是要教學生大量相關理論，所以它不僅是一種技能，更是一種哲學。”

林薇兒道：“是啊……‘宇宙之力’在這方面确實并不重視，導師們一般都隻考核學生的實際應用水平，對理論的東西不加過問，這是整個‘宇宙之力’使用者的傳統，因爲它的創始人波恩?菲利斯曾經有一句名言：‘科裏[注110.1]設置宇宙定律的目的我們永遠不可能知曉，我們隻能去發現，并按照自己的喜好利用，這就夠了。’因此，就像我之前教你那樣，導師們從來不教學生‘宇宙之力’的所謂‘正确’用途，我們隻教具體用法，而該不該用，如何使用，這一切都要靠學生自己思考和理解。”

“嗯……但‘天能之法’的理論卻不是這樣的，他們認爲一定要先搞清宇宙如此設置的目的，然後再順着這一套東西去思考，才能正确理解‘天能之法’的使用。所以他們有一套獨立的哲學體系，說實話，我在接觸‘天能會’之前也想過一些相關問題，但沒有完全形成一套系統的哲學理論，他們在這方面幫助還是挺大的，雖說可能他們這理論的排他性挺強的，但我個人還是覺得挺有道理的。”

“哦？是麽？”林薇兒問道：“那具體内容呢？”

“具體内容很多，但核心的東西隻有三條，我們稱爲‘三大定律’，實際上是三條哲學公理，第一條叫做‘公理的公理’：一切理論皆來源于公理和定義，不存在無源頭的理論。而公理的定義則是：一種無須證明的硬性規定。”

“嗯……”林薇兒思索一陣，說道：“我好想在一些哲學書上看過類似的東西，實際上就是承認全盤公理化，不接受循環論證，隻不過我看到的公理定義是：不證自明的基本命題。”

“早年我在馬維恩帝國受到的教育中公理定義也差不多，但‘天能會’不是這樣想的，他們認爲公理并非不證自明，而是根本不可證明，純粹隻是一種硬性規定，不講道理。你想想，什麽叫‘不證自明’？真的存在這樣的東西麽？不同的人觀點和視角是不一樣的，尤其是不同種族之間，很多基本概念都不相同，一個種族看來不證自明的東西，另一個種族的人可能怎麽也不明白，所以隻能硬性規定。而在和拜爾人交流的過程中我也發現了這個問題确實存在，所以我後來覺得，‘天能會’這樣來定義‘公理’，其實更加合理。”

“唔……這個我要好好想想……”林薇兒道：“那第二條呢？”

“第二條，也叫做‘邏輯完備性公理’：三段論式邏輯是完備的，其推理結果是可靠的。”

林薇兒略感驚奇：“這個還需要靠公理來定麽？不是很顯然的麽？”

“我一開始也是這樣想的，直覺就告訴我邏輯這種東西不是天然如此的麽？但直到接觸了‘天能會’我才知道，原來在嚴密的哲學體系之下，是不可以這樣想當然的，前面第一條公理已經規定了不存在無源頭的理論，可是源頭是如何得出往後的推論呢？自然是要通過邏輯推理，但誰又能證明邏輯本身是可靠的呢？一旦我們邏輯出錯，結論就必然出錯啊！”

林薇兒眉頭微皺，邊思索邊道：“那邏輯本身的可靠性怎麽能證明呢？證明過程本身就需要邏輯，也就意味着試圖證明邏輯可靠的過程必然陷入循環論證，也就和第一條公理矛盾了啊……”

“對，這就是問題所在。”克裏奇道：“所以才有了這第二條公理，就是把邏輯的可靠性本身作爲公理，硬性規定下來，這樣就不會出問題了。”

“我以前還從未這樣思考過問題……看來‘天能會’研究的挺深的啊……”

克裏奇繼續道：“後來這條公理甚至進行了延伸，有些人認爲這個邏輯不但可靠，而且全宇宙通用。可以說目前我們并沒有證據能反駁這種觀點，至少我遇到這麽多種族，無論是碳基的馬維恩、柯爾、科裏薩等也好，氨基的拜爾也好，矽基的卡普恩特斯也好，甚至是技術水平高一大截的波特斯，似乎都在使用同樣的邏輯，我們的會長努昂斯特當年也跟我們說過，智慧生物之間的差異其實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大，至少對方的語言經過翻譯後是可以理解的，說明大家使用的是同一種邏輯。”

“唔……有意思，我也得好好研究一下了……那第三條公理呢？”

克裏奇道：“第三條我們稱爲‘剃刀公理’：如無必要，勿增實體。”

“嗯？這是什麽意思？”林薇兒頗有些不解。

“就是在構建理論模型的時候，能簡單就盡量簡單，對于沒有确鑿證據證明其存在的東西或關聯，默認其不存在。這也就是爲什麽‘天能會’雖然像是一個宗教團體，卻并不相信什麽神或造物主的存在，因爲沒有确鑿證據證明它們存在，默認它們不存在。”

林薇兒道：“哦，這個好像我們這邊也有，叫做‘模型選擇公理’：在所有對現有現象解釋力度相同的衆多模型中，選擇最簡單的一個。這是科學思想大行其道時開始興起的思潮，對宗教有很強的排斥性，因爲宗教解釋宇宙現象時用的模型過于複雜，加入太多冗餘和未經證實的東西，科學不需要神和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能解釋宇宙，而宗教卻需要，因此科學的模型更爲簡單，按照這條公理也就會被選中，被廣泛接受。隻不過，這條公理其實對‘宇宙之力’的傳播推廣造成了不小的阻礙，很多人認爲我們搞出來的東西都沒有确鑿證據，因而并不相信這種力量的存在，我可以預料到在拜爾共和國也會是這樣，很驚訝‘天能會’作爲這條公理的受害者之一竟然還接受它。”

“的确，這條公理被科學界廣泛接受，有些人也拿來攻擊‘天能會’，但它和‘天能之法’并不矛盾，因爲它說的是不要随意加入不必要的元素，問題是‘天能之法’是已經發現并被應用多年的東西，其存在的證據确鑿無比，隻是目前科學界對此還不能給出很完善的解釋罷了。但是‘天能會’盡管隻是一個類似宗教的組織，其本身卻并不排斥科學，一代又一代‘天能會’會長都在不斷教導會員探索這種力量的實質，試圖以科學和哲學來解釋它，以便将來向大衆推廣，而需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采用科學的方法和科學界所普遍采用的哲學和指導思想。”

“那他們成功了麽？”林薇兒問道。

“很顯然沒有啊，成功了就不會有今天這個下場了，現在‘天能會’幾乎解散，在整個家園星系都被認定爲非法組織，我們也被趕出來了。其實說白了就是因爲‘天能會’缺少頂尖的科學家，也缺乏相應的儀器設備進行實驗，‘天能會’這種組織最容易吸引到的是一些哲學家、社會學家、心理學家之類的，因爲這些人中有人對這個組織本身很感興趣，想來一看究竟，結果就幹脆加入進來了，然後就是一些普通民衆，而其他科學家對‘天能會’往往抱有排斥和反感，一般也不會來仔細研究‘天能會’的各種理論和說法，更多人則是不願放棄已有的科研條件和待遇，來到‘天能會’這種簡陋的地方搞研究。”

“還有麽？”林薇兒道：“我感覺這三條公理好像和‘天能之法’沒太多聯系。”

“的确，是沒什麽直接聯系，但它們是‘天能會’的核心指導思想，往後的都是細節，而且不能與這三條矛盾，可以說，這三條公理基本上把‘天能會’變成一個研究型團體了，用科學的方法去研究在别人眼裏并不科學的‘天能之法’……呵呵，很有意思吧？不過不管别人怎麽想，至少我在接受這三條公理的時候覺得很有意思，我不知道它們對我的‘天能之法’提高到底有沒有幫助，但起碼它們幫我把之前那些零碎而沒有形成系統的哲學觀系統化了、理論化了。”

“是麽？”林薇兒道：“的确很有意思……原來‘天能會’這麽嚴謹，我還以爲真的隻是一個類似宗教組織的團體。克裏奇……你知道麽？其實‘宇宙之力’也有一些公理，但很少有人提及，很多導師教學生的時候甚至完全不教。”

“哦？什麽啊？爲什麽不教？”

林薇兒道：“簡單的說，就是因爲它太過廢話了，其中的第一條剛才我也提到過了，就是創始人波恩?菲利斯的那句話，看起來還有點用，而第二條在很多人看來則是完全的廢話：我們所感知到的宇宙是真實的或近似真實的。”

克裏奇聞言以手撫颚，思索一陣，說道：“好像也不完全是廢話……第一條實際上是一種不可知論觀點，認爲人的認知手段非常有限，能夠實驗的地點和時間也很有限，要證明宇宙定律在全域全時段的有效性和精确性都是幾乎不可能的，而第二條公理是這一條的補充，必須認定我們的認知手段有效，保證至少我們的測量是基本準确的，否則在一切不可知又不可測量的情況下，一切研究和探索将無從談起。”

林薇兒微微一笑：“這麽快就搞懂了？看來已經不用我多做解釋了……”

克裏奇卻一陣苦笑：“不得不快啊，現在不搞懂，以後誰來跟我解釋……”

克裏奇這話如同玩笑，語氣并不沉重，林薇兒卻依然泛起一絲哀愁，這些天來雖已努力調整思想，盡力适應變化，真到離别時卻仍是如此難過，可她不能表達出來，她隻能在心裏默默承受：“沒事的，我們至少還在一個分艦隊，以後還可以經常見的……”

注110.1：科裏是科裏薩人“太陽神”教的太陽，這一宗教也同時相信太陽神是宇宙的創造者，隻是後來自身化身爲太陽出現在宇宙中，波恩?菲利斯正是這一宗教當時的大主教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