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朝那個帶頭兒的看了兩眼,搖了搖頭,說道:“不認識,看着眼生。”王思河又說:“你再仔細瞧瞧。”
我父親又瞧了瞧,還是不認識,不過……他扭頭朝台子上那位很有派頭的“土豪劣紳”看了看,說道:“跟這人長的有點兒像,不會是……”
“是他兒子……”我父親話沒說完,老婆子突然說話了。别忘了,我父親跟王思河這時候押解着老婆子呢,他們倆的對話聲音再小,老婆子也能聽得清清楚楚,老婆子不緊不慢地說道:“台下那個帶頭兒叫劉小華,紅旗派的紅衛兵頭子,台上這個是他爹,叫劉國正,我們鎮的副鎮長。”
“哦”王思河哦了一聲,偷眼朝台上那個很有派頭的“土豪劣紳”看了看,說道:“我說他咋看着跟别人不一樣呢,感情是個當官兒的呀。”王思河轉而問老婆子,“你們鎮長也挨批鬥呀?”
“誰不挨批鬥,北京首長都挨鬥,他一個鎮長算個啥。”老婆子說着,轉臉看向我父親,又說道:“我叫你們去拿的那倆泥人,一個是周建宏的陰身,一個就是這個劉小華的陰身。”(陰身,下面小黃框裏具體解釋。)
我父親一聽,扭過臉又朝台下那個紅衛兵頭子看了看,這時候,我父親覺得這家夥是有點兒眼熟,仔細一回想,想起來了,另外一個泥人确實跟這家夥長的一模一樣。
這時候,劉小華帶着十幾号人基本上已經來到了台子底下,台子上面的周建宏一臉帶笑地大聲說道:“歡迎‘紅旗派’的革命同志前來參加批鬥會!”說完,台下這些紅衛兵嘩嘩嘩鼓起了掌。
不過,劉小華這時候一臉陰沉,聽周建宏這麽說,又見紅星派這些人給他鼓掌,冷冷地把嘴一撇,眼睛朝台上的周建宏看看,又朝他爹劉國正看看,大聲吼道:“老子不是來參加批鬥會的!”
一句話,導緻現場的氣氛就變了味兒了,周建宏的臉立刻沉了下來,所有紅星派的人停止鼓掌,看向劉小華一群人的眼神兒也變了,由熱情變成了敵視。
這個劉小華年齡跟周建宏相仿,也是二十歲出頭的樣子,他并不在乎這些,氣勢洶洶帶着十幾号人繞到台子後面,順着台階一窩蜂湧上了台子。
台子上這些紅星派首腦冷冷地看着他,誰也不沒說話,劉小華朝身後一擺手,兩個身材高大的家夥直奔他爹劉國正,到了近前就摘他爹正脖子裏的牌子,看樣子想把劉國正帶走,負責押解劉國正的那倆紅星派的紅衛兵當然不肯,雙方推攘起來。
周建宏面沉似水,不客氣地問道:“劉小華,你想幹什麽?”
劉小華冷冷瞥了他一眼,反問道:“你說我想幹什麽?”
周建宏說道:“你爸是右派分子,你要跟他劃清界限!”
“呸!”劉小華狠狠吐了口唾沫,“誰說他是右派分子,我爸是紅軍,爬過雪山、走過草地,殺過鬼子、打過老将……”
“得了吧劉小華。”沒等劉小華把話說完,周建宏身邊的一個小頭目大聲說道:“紅軍過草地那會兒,你爹還穿着開裆褲呢。”
一句話,台下的紅衛兵哄地全笑了。
劉小華臉上一紅,有點兒挂不住了,看着周建宏說道:“周建宏,你說,我爸怎麽就是右派分子了!”
周建宏臉雖然陰沉着人卻很冷靜,淡淡地說道:“‘穩紮穩打,切記好高骛遠’,這話是你爸到鄉下視察的時候說的吧?”
“是又怎麽樣!”劉小華把頭一歪。
周建宏冷冷一笑,接着說道:“前幾年**提出全民大躍進,你爸卻說‘切記好高骛遠’,你爸這話是在诋毀**、質疑黨中央,他不光是右派分子,他還是反革命!”
劉小華一聽,眼睛珠子立馬兒就紅了,擡起手指着周建宏的鼻子說道:“周建宏,别忘了你們家過去是幹啥的,你爺爺在舊社會是個拉皮條的人販子,你媽就是你爺爺從外地拐來的爛貨!”
“劉小華!你說什麽!”
這麽狠的話先不說真假,擱誰身上誰也受不了,一直還算沉穩的周建宏直接暴怒了,大吼一聲,沖過“啪”地給了劉小華一巴掌,這一巴掌打的還挺狠,嘴角都給劉小華打出血了,導緻現場的敵對氣氛直接升華。
劉小華身後那十幾号人立刻把周建宏給圍住了,其中幾個過去就要把周建宏摁地上,紅星派這些人一看,當然不可能眼睜睜看着周建宏挨欺負,除了台上這幾個頭目以外,又從台下面呼啦上來一大群,把整個兒台子都給占滿了。
眼看着雙方劍拔弩張,混戰一觸即發。我父親趕忙給王思河遞了個眼色,兩個人“押”着老婆子退到了台子最邊緣。
劉小華顯然也不是個善茬兒,見紅星派一下子上來這麽多人也不懼怕,走過去擡手就要還周建宏一巴掌,不過,手剛擡起來就給他身邊的一個人一把拉住,那人能有三十歲出頭,模樣長得十分精明,他也是劉小華帶來的人。
劉小華掙了幾下,沒能掙脫,回頭看了那人一眼,那人一臉沉穩,扶住劉小華的肩膀趴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最後沖劉小華點了點頭,看那樣子是在勸說劉小華。
劉小華猛地甩開他,眼睛惡毒地瞪向周建宏,擦了擦嘴角的血漬,對周建宏說道:“姓周的,來日方長,你等着!”随即,朝他帶來的十幾号人一揮手,“我們走!”
親爹沒救下來,還挨了一巴掌,劉小華帶着他那十幾号人,分開人群,就這麽頭也不回的走了。
周建宏身邊那幾個小頭目本想沖過去把他攔下,周建宏沒讓,周建宏的意思,他們一個小幫派,總共二十幾号人,咱們這邊近百号人,看他怎麽個“來日方長”。
不過,劉小華這麽一鬧,周建宏他們再沒心思繼續開批鬥會,把老婆子以及劉小華他爹在内的幾個右派分子,全關進了之前的停屍房。周建宏帶着幾個頭目鑽進辦公室,房門一關,看樣子是開會去了。
等人群陸陸續續散了以後,王思河問我父親,“哥,咱咋辦咧?”
周建宏這時候正在氣頭兒上,傻子這時候才會去找他批條子要錢。我父親想了想,說道:“不行錢咱就别要了,昨天到食堂拿大鐵鏟的時候,我看見食堂的饅頭都在一個大簸籮裏放着,咱屋裏有個書包,今天晚上咱到食堂裝一書包饅頭離開這裏。”
王思河點了點頭,“中,一書包饅頭夠咱倆路上吃幾天咧。”
晚上,吃過晚飯,周建宏把學校裏所有的紅衛兵集合在食堂,他和幾個頭目先後講了幾句,大緻意思是說,劉小華那邊的紅旗派,是反革命、保皇派,紅星派的革命同志要聯合起來跟反革命分子鬥争到底。
這些全都是雞血沸騰的年輕人,一聽這話,嗷嗷叫着要連夜鏟平紅旗派,周建宏把手一揮,一萬年太久,隻争朝夕!
不過,當天夜裏他們并沒有對紅旗派發起攻擊,因爲周建宏他們這些人手裏沒啥趁手的家夥什兒,要鏟平紅旗派,手裏沒家夥什兒可不行,偉大的領袖**說過,槍杆子裏出政權,赤手空拳咋能鬧革命呢。周建宏他們打算明天一早到鎮上征集些戰鬥武器過來。
會散了以後,我父親跟王思河回到房間,兩個人和衣躺在床上誰都沒睡,閉着眼睛說着話,合計着他們自己的計劃。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了,夜,漸漸地深了。我父親忖摸着學校裏的人都睡着了,翻身從床上下來,也沒拉燈,黑燈瞎火把王思河叫起來,兩個人拿上提前放在床頭的書包出了門。
學校裏靜悄悄的,這時候天早就晴了,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上。
兩個人輕手輕腳來到食堂,還是昨天那扇窗戶,把掉插銷以後,兩個人全都跳了進去。
在食堂裏摸索一陣以後,兩個人找到了那個放饅頭的大簸籮,王思河抻着書包,我父親下雙手去抓,一抓就是七八個,反複了好幾次以後,書包鼓了起來,導緻上面的布蓋兒都蓋不住了。
“夠咧哥,裝不下咧……”
兩個人又摸索回窗戶那裏,先後跳了出來。王思河把書包往自己身上一背,兩個人朝大門走去,走了沒幾步,發現大門居然是關着的,走近了一看,還插了門栓,估計劉小華白天來這裏一鬧,周建宏他們的也提高了警惕。
我父親擡手就去拉門栓,不過,手剛碰到門栓上還沒等拉呢,就聽“噗通”一聲,我父親兩個吓壞了,穩住心神相互對視一眼,這聲音,好像有人從外面跳進了學校裏。
緊跟着,噗通噗通又是幾聲,接着就是稀裏嘩啦的腳步聲,而且那些腳步聲還是沖他們這裏來的。
我父親趕忙擺手招呼沖王思河,兩個人撒丫子跑了起來。兩個人全都是舌尖兒頂着上牙膛,提着一口丹田氣,用腳尖兒跑的,這樣跑起來落地無聲。
學校大門這一帶比較空曠,除做飯的那個副校長的小房子,就剩下那座食堂了,兩個人回頭看看沒給人發現,跑到窗戶那裏又跳回了食堂裏。
兩個人的心髒噗通噗通地跳着,倚着牆蹲在窗戶底下驚魂未蔔的喘了一會兒氣以後,從外面傳來大門開啓的扭澀聲,更吱吱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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