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的人都實在,撒謊的人很少,不過我父親跟王思河算是兩個例外,因爲他們之前眼睜睜看着自己父母挨批鬥時,總結出一條道理,身處這操蛋的年月兒,不撒謊,很難有立足之地。
那個叫周建宏的紅衛兵頭子,還真信了我父親兩個的謊話。不過話說回來,當時那些牛鬼蛇神、地主富農的子弟們,見了紅衛兵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誰能有膽子上北京飛蛾撲火呢。
一番談話下來,我父親跟王思河不但說的是滴水不漏,時不時還能引用上一句**的豪言壯語,這讓周建宏對我父親兩個青眼有加。
随後,周建宏沉吟了片刻,看看我父親,又看看王思河,說道:“我看兩位同志革命意志堅定、思想積極進步,我們紅星派就需要像兩位這樣的人才,既然你們已經找不到你們的隊伍,不如加入我們紅星派,在哪兒不是幹革命嘛。”
我父親兩個一聽,相互看了看,他們這時候,一心想領上幾塊錢,然後跑路回家,誰都沒想到這麽一大清早的,就給這紅衛兵頭子弄出這麽一個嚴肅性的問題。
我父親用手指頭碾着衣角,想了好一會兒,扭頭對王思河說道:“咱們到哪兒都是幹革命,新四軍、八路軍,都是一家人,對吧。”
王思河會意,立馬兒點頭說道:“哥你說的沒錯,二七派、紅星派,都是**的紅衛兵,革命不分彼此,同志不分你我!”
說着,兩個人同時看向周建宏,就像事先演練好的似的,同時說道:“俺們願意加入紅星造反派,緊緊跟随**!”與此同時,兩個人“刷”地擺了個紅衛兵特有的幹練姿勢,丁字步,挺胸昂頭,右胳膊彎成九十度直角,橫在胸前,面目嚴肅、表情堅定,二目,深邃執着……
周建宏見狀,趕忙從椅子上起身,從上衣兜裏拿出“紅寶書”,高高斜舉,大聲喊道:“**萬壽無疆,林副主席身體健康!”
我父親跟王思河見狀,趕忙收了姿勢,也拿出“紅寶書”跟着喊道:“萬裏長城永不倒,革命同志永不老!”
三個人喊完,相互看着彼此笑了,就像井岡山勝利會師一樣的甜美笑容,隻是,我父親他們兩個笑的顔色跟周建宏笑的不太一樣……
這就算是加入他們紅星派了,等到周建宏帶着我父親兩個在一群紅衛兵面前一宣布,一群人立刻對我父親兩個親熱起來,這就算跟他們是同一條戰線上的一家人了,不過,這群紅衛兵并不知道,我父親跟王思河幾天前才拎着棍子狠揍了他們兩個“同志”一頓,還有,王思河家是大地主,我父親家是大地主兼牛鬼蛇神,這等于是……給我父親兩個打入了他們共軍的内部。
吃過早飯,我父親就想問問上哪兒能領到錢,領了錢以後他們好回家,鬼才願意在這兒當紅衛兵呢。
我父親跟王思河在學校裏來回這麽一尋摸,(尋,最好念成“學”,這是方言。)找到了之前那個漂亮姑娘小茹,兩個人就問小茹到哪兒能領到錢。
小姑娘這時候,看待我父親兩個就像親人一樣,特别熱情,跟我父親兩個說,要是外地過來的紅衛兵,在學校直接就可以領到路費跟糧票,本地紅星派的,就得找周建宏批條子了。
我父親兩個一聽,大呼上當,早知道這樣兒,就不加入他們紅星派了,随後又問小茹,周建宏這時候在哪兒,小茹說正在辦公室裏寫大字報,又問了一下辦公室的位置,我父親兩個跟小茹道了聲謝,連忙趕去了辦公室。
辦公室裏,周建宏正在一張課桌後面站着,課桌上鋪着一張大白紙,周建宏手裏拿着一隻毛筆,正在紙上寫着啥。
我父親兩個推門走了進去,周建宏見我父親兩個進門,還沒等我父親兩個開口,他倒是先說話了,“你們兩個來的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們呢。”
我父親聽了就問:“你找我們啥事兒呀?”
周建宏停下筆,看着我父親兩個,老氣橫秋地說道:“你們兩位同志雖然過去是二七派的人,不過,對于我們紅星派的人來說,你們兩個算是新人,要是不做些對革命有意義的事情,很難服衆,所以,我想給二位安排一項任務。”
我父親兩個一聽,心裏咯噔了一下,早知道這樣兒,就不來找他批條子了。紅衛兵的任務還能有啥,無非就是打人鬥人呗,自己的父母都給這幫兔崽子們打過鬥過,現在叫自己兩個去打人鬥人,我父親兩個覺得自己還沒喪心病狂到這地步呢。
王思河看了看桌上那張大字報,因爲站的方向是反着的,也看不出上面寫的是啥,王思河小心問道:“周同志,叫俺們兩個做啥任務呀?”
周建宏看了看王思河,又看了看我父親,說道:“這任務很簡單,停屍房那兩具屍體,你們到鎮子上找輛闆車,把它們拉到鎮子外面埋了。”
“他們不是要作爲典型兒嘛。”王思河問道。
周建宏說道:“那屍體快爛了,不能用了,你們去埋屍體,我帶人到鎮上再抓幾個活典型兒回來,咱們紅星派下一階段的任務是打倒牛鬼蛇神。”周建宏停了一下,接着說道:“你們兩個要乘機好好表現,在同志面前樹立威信,這樣才能得到同志們的尊重。”
我父親兩個一聽,相互看了一眼,他娘的原本是打算弄幾塊錢回家的,這下可好,一分錢沒見着,還給這幫孫子當苦力使了。
我父親想了想,說道:“周同志,實話跟您說吧,我們兄弟兩個離開家是爲了上北京見**的,昨天路過你們這裏,聽說你們這裏是紅衛兵接待站,我們就想過來領幾個路費,不想在這裏久留,我們的偉大目的是上北京見**。”
周建宏一聽,看着我父親笑了,說道:“咱們派過幾天就要集體上北京,我保證你們能見到**,至于你們想領錢買東西,我可以批個條子,你們到咱們派财務部領就是了。”說着,周建宏放下手裏的毛筆,拿起旁邊一根蘸水鋼筆,在墨水瓶子裏蘸了幾下,又拿過一張草稿紙,刷刷刷寫了起來。
寫好以後,撕下來遞向了我父親,我父親不知道紙條上寫了些啥,不過可以肯定拿着這個就能領到錢,伸手就去接。不料就在這時候,周建宏把紙條又猛地收了回去,笑着說道:“隻要你們爲咱們派裏做出一定貢獻,這個自然會給你們。”言下之意,至少得先把那兩具屍體給埋了。
我父親咬了咬後槽牙,王思河忙說道:“中中,堅決服從黨的安排,俺們這就去埋……”說着,扭頭給我父親使了顔色,我父親立刻給周建宏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點了點頭,轉身跟王思河一起離開了。
出了門以後,我父親那張燦爛的笑臉立馬變得陰沉無比,嘴裏說道:“我看這小子就是在耍咱們!”
王思河說道:“哥,停屍房那倆死人也挺可憐的,咱就當學雷鋒做好事把他們埋了吧。”
我父親點了點頭,說道:“等把他們埋了以後再去找那小子,拿上錢咱們立馬走人,這地方咱不能呆了。”
兩個人又去找那個叫小茹的姑娘,問她到哪裏能找到闆車。小茹問他們找闆車幹啥,兩個人就老老實實說去埋屍體。小姑娘聽了,居然一點兒都不顯得意外,格外熱心,領着我父親兩個到鎮上一戶人家裏借了一輛闆車、兩張鐵鍁。與其說是借,不如說是強制性征用。
闆車放到停屍房門口兒,兩個人心情複雜地走了進去。屍體是一男一女,男屍看着有五十多歲,女屍看着有二十多歲,兩個人身上的衣服倒還整齊,不過那臉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瘀傷,脖頸子裏,有條很明顯的勒痕,像是給草繩勒的,有些地方的皮都勒破了。兩具屍體都是瞪着眼睛,眼睛珠子裏充滿了血紅色,看上去猙獰恐怖,整個兒屍體身上散發着一股怪味兒。
我父親跟王思河兩個沒敢多看,要問他們當時害不害怕,當時也不算害怕,因爲兩個人隻想着埋了屍體拿錢走人,很久以後,再次想到那兩具屍體的樣子,特别是他們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珠子,感覺後脊梁骨都發寒。
我父親跟王思河閉着氣把兩具屍體擡到了闆車上,本想找了床單啥的把屍體遮一下,就這樣拉着兩具屍體招搖過市,也太那個啥了。
可是,等我父親把自己床上的床單拽下來,準備給兩具屍體蓋上的時候,剛巧給周建宏看見,這時候周建宏正在院子裏集合所有紅衛兵,估計是準備到鎮上抓“活典型”的。
周建宏攔下我父親說道:“這兩個反革命臭老九,不配用這麽好的床單,就這麽拉到鎮外埋了吧。”我父親兩個沒辦法,隻好就這麽拉上了闆車。
穿街過巷的時候,路上的人看見車上拉了倆死人,遠遠的都跑開了,有些人甚至用看怪物一樣的眼神兒,偷偷看我父親兩個……
這個小鎮外面,有個亂葬崗,那是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坡地。這是小姑娘小茹告訴我父親兩個的地點。
這時候的荒坡地裏,除了那些雜草叢生的荒墳以外,還有好幾座新墳,看樣子都是剛埋下不久的。
我父親兩個把闆車往荒坡地深處拉了拉,找了塊還算平坦的地方停下,從車上拿下鐵鍁,挖起了坑。
兩個小時以後,兩個不算深的土坑挖好了。我父親兩個先把那個男屍放進了坑裏,然而,等他們放女屍的時候,王思河突然問了我父親一句:“哥,這女人是不是吃飽了以後才上吊的?”
我父親一愣,不明白王思河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啥意思,問道:“你這話啥意思?”
王思河一指女屍的肚子,說道:“這要不是吃飽了,她肚子咋會這麽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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