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胡子老頭兒顯得又悲傷又無奈,朝我奶奶狠狠點了兩下頭。
我奶奶把老頭兒細細地上下一打量,猜測着又問老頭兒,“你們難道是……鼠仙?”
老頭兒一聽連忙擺手,誠惶誠恐,“白仙姑,您可折煞我們了,我們哪兒敢稱‘仙’呀,就是普通修行的耗子,前兩年我們就知道要發生大災了,提前預備了些糧食,誰知道,誰知道……”白胡子老頭兒的聲音越說越小。
我奶奶蹙了下眉頭,很爲難,說心裏話,她舍不得那些糧食呀,停了一會兒又問老頭兒:“我們進山洞挖糧食的時候,你們咋不提醒我們一聲兒呢?”
老頭兒一聽我奶奶這話,竟然捂起臉嗚嗚哭上了,“白仙姑,您跟我說笑了是不是,你們去我們家那天,您家老爺子身邊站着位老神仙,您身邊站着位紅衣仙女,我們哪兒敢呐,吓得我們全家躲在洞裏都不敢出來,後來……後來倒是想來您家讨糧食來着,誰知道被您身邊那位紅衣仙女攔下,那仙女說了,我們要是敢來找您要糧食,就讓她的子孫把我們全家都吃了,我們沒辦法呀,隻能在您家院兒裏哭了……”說完,老頭兒嗚嗚有聲淚如雨下,看着既可憐又無助。
我奶奶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聽老頭兒這麽說,心裏很不是滋味兒,再者說了,糧食本來就是人家的,自己拿了理虧,她咬了咬下嘴唇,吞吞吐吐說道:“老人家,糧食既然是你們家的,那……那……那您拿回去吧,不過……不過您能不能分給我們一點兒,将來有了糧食,我們加倍還給你們。”
老頭兒連忙擺手,“白仙姑,糧食我們不要了不要了,您就留着吧。”
我奶奶聽老頭兒這麽說,在心裏暗松了口氣,不過也覺得挺過意不去的,嘴上推辭道:“那怎麽能行呢,糧食給了我們,你們吃什麽呢,要不……要不咱們平分吧。”
老頭兒聽我奶奶這麽說,止住哭聲,擦了把臉上的眼淚說道:“白仙姑,其實我們一家老小也吃不了這麽多糧食,您要是想給我們留口活路,那、那您就每天煮飯的時候多煮上一點兒,開鍋以後先盛上兩碗扣在您家東南牆角兒,兩碗倒頭飯,就夠我們全家老小吃了,一日三餐,你們吃什麽,我們就吃什麽。”
聽老頭兒這麽說,我奶奶頓時在心裏大松了一口氣,這要求太容易做到了,生怕老頭兒反悔,連忙一口應承下來。
老頭兒見我奶奶答應,轉回身朝院子外面喊了一聲,“孩子們,都過來給白仙姑磕個頭……”老頭兒話音未落,就見牆角、屋檐、院牆頂上,幾乎在一瞬間出現無數隻黑毛老鼠,有大的有小的,少說也有上百隻,一個個或跳或蹦,哧溜哧溜竄到我奶奶腳前,然後像狗一樣直立着坐在地上,先作揖後磕頭,沖着我奶奶朝拜似的,齊刷刷匍倒一大片。
老鼠磕頭,這一幕,着實讓我奶奶既震驚又開了眼界……
第二天一大早,我奶奶把夜裏發生的事跟我太爺說了,我太爺聽完也沒說啥,輕描淡寫隻說了一句話,“到你們舅舅家說一聲,叫他們每天也盛上兩碗飯扣在東南牆角兒。”
我奶奶和我爺爺的舅舅是誰呢,就是王草魚呗。直到現在,我太爺家和王草魚家還亂着輩兒呢。我太奶王小玉管王草魚叫“哥”,王草魚管我太爺叫“叔”,他們的下一代,輩分就更亂了,怎麽叫的都有。王草魚的小兒子王實誠,可以管我奶奶叫“嬸子”,也可以管我奶奶叫“表弟妹”。
我奶奶沒有立刻去舅舅王草魚家,又問我太爺,“爹,您知道我身邊那紅衣仙女是誰嗎?”
聽我奶奶這麽問,我太爺一雙眼睛盯着我奶奶許久不作聲。最後我太爺歎了口氣說:“應該是那隻紅毛狐狸吧,我把你抱回來的時候,把紅毛狐狸的牌位送給了你爺爺白月山,你是拴馬莊老白家的人,他們家裏供着牌位,那紅狐狸自然就護着你……”
“哦,那,您您……”我奶奶又要問什麽。
我太爺把臉一沉,“别問我身邊那位老神仙是誰,這不是你該知道的。”
我奶奶立刻把話咽了回去,從此再沒問過。
王草魚家跟我太爺家隻有一牆之隔,出了門走幾步就到了。我奶奶出了家門一邊往王草魚家裏走,心裏一邊尋思,就這麽給東南牆角扣上兩碗飯也太委屈那些老鼠了。
到了王草魚家裏以後,我奶奶把晚上發生的事簡單跟王草魚家裏人說了一遍,随後讓他們在院兒裏的東南角壘了個小窩棚,形似一個小祠堂,面積也就二尺見方,小祠堂裏放上一面牌位、一頂香爐,在牌位上面寫上“鼠仙神位”,不但一日三餐供上兩碗倒頭飯,每到初一十五、逢年過節還要焚香祭拜,一來是讓那些老鼠受個香火供奉,二來,也算是回報他們的施糧之恩。
我奶奶回到家裏以後也弄了一個同樣的小祠堂,每天供奉。如此一來,人鼠相安無事。
我奶奶供奉的這座鼠仙祠堂,一直供奉到六六年文革時期,抄家的時候,讓紅衛兵給砸了。從一九四二年到一九六六年,前後不間斷供奉了将近二十四年,總的說來,那群老鼠占了大便宜。
公元一九四三年秋,全省饑荒基本結束,田裏的糧食有了幾分收成。
不過,不要問我糧食的種子是從哪兒來的,當時把人都吃了,怎麽還能有種子種地呢,這個我真不知道。大饑荒後期,消息被一個叫“白修德”的美國記者傳了出去,在國際上造成了輿論,國民政府頂不住輿論壓力,被迫從其它省份轉來河南一些糧食,或許老百姓們就是用這些糧食種的地吧。([美]白修德,賈安娜:《中國的驚雷》,第195頁:“白修德知道旱情固然嚴重,但如果政府停免賦稅、采取赈災措施,就能迅速減少災民的死亡人數,因爲在河南省鄰省陝西就有大批存糧。然而,各級官員對災情總是輕描淡寫,力圖掩蓋真相。”)
這時候,全國戰事膠着,進入白熱化狀态,山腳下的這個小村落也不能幸免地彌散進了戰火的硝煙。
這天上午,村裏來了一支穿着土黃色軍裝的日本人,大概也就二十幾個人,挑着太陽旗,把全村老少趕到一起訓了一通話,每家還發了點糧食和衣服,當時那些日本人手裏還拿着糖果發給小孩子。
用我奶奶話說,聽别的地方的人說,哪個孩子要是不要糖果,就會被這些日本兵挖眼睛,不過在我們村裏沒出現這種情況。
從日本人那裏領到的糧食被我太爺全家先後吃掉了,那件黃鼠狼皮子一樣的軍裝,被我太爺扔竈膛裏當柴禾燒掉了。
在接下來的幾天裏,日本人在村南頭兒和村東頭兒設了兩道哨卡,每個哨卡也就四五個人,倒也沒騷擾村裏的人,就是村民出入村子的時候得接受盤查。不過,村裏那些大姑娘小媳婦都不敢出門,出門也要在臉上抹一層鍋底灰,生怕被那些日本兵看上。那些天,我奶奶也一直呆在家裏不敢出門。
半個月後的某一天夜裏,村子南頭和東頭的哨卡同時響起了槍聲,響了大半夜,吓得村民們貓被窩裏都不敢露頭。
第二天,有些村民到哨卡那裏一看,駐守在哨卡裏的日本兵全被人打死。有個膽子的村民還在哨卡裏撿了個“洋漏兒”,撿到一把日本武士刀。據那人說,那把刀非常鋒利,成人胳膊粗細的小樹一刀就能砍斷,後來在文革時期被人抄走了。
當天下午,一支數百人的國名黨軍隊經過村子進山,同時在村裏搶走了少量糧食。
第二天上午,兩架日本人的飛機呼嘯着從村子上空掠過,從飛機上投下兩顆炸彈,一顆落進了一戶張姓人家裏。這家人世代行醫,是村裏的赤腳郎中。郎中的父母、老婆全被炸死,僅剩下郎中和一個七八歲的男孩,男孩的右腳也被彈片擊中,右腿殘了,無藥可救。
這男孩名叫張敬安(真名),現在已經将近八十歲,長大後繼承了父親的衣缽,拄着單拐給村裏人看病,心底很好,對每個人都很好,他至今還活着,還在我們村子裏住着,我小時候生病都是他給看的。七、八年前我就聽我父母說他得了癌症,快死了。不過,今年夏天的時候我路過他們家門口兒,看見他正跟幾個人在樹蔭裏下象棋,癌症病人居然到現在還活着,真是個奇迹!
從他身上,我看了那句話,“好人一生平安”。
日本鬼子的另一顆炸彈,落進了我們家院子裏,房子被炸塌了一半,一家人全被悶在了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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