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東西是一面布滿破洞的幡旗,當中畫着八卦陰陽圖,兩側寫着“算古今往來,參天地乾坤”。再看那人,四十來歲,頭戴方帻,身穿長衫,面色蠟黃,兩道胡須從人中向左右撇出,微微外翻的唇間露出一口黃黑混雜的怪牙,黃的燦若碎金,黑的爛如塘泥。
他就這麽沖我“燦爛”一笑:“公子可是從北邊來,到南邊去?”
這個不難看出,我答道:“當然。”
他清了清嗓子,繼續說:“公子是第一次來這裏吧,我以前也沒見過這麽熱鬧的場面。”
剛才亞伯跟我們介紹這些的時候應該被他聽到了,我點點頭:“是的。”
他沉吟了一下,認真地說:“公子身負重要使命,此行一路艱險,來此處是要尋求一位重要人物的幫助,我說的沒錯吧?”
我心裏咯噔一下,這個素不相識的人竟然一下就洞悉了我的能力和使命,甚至連我來這裏的目的都了如指掌,我甚至聯想到魯天賜提過的那位半仙——無極上人。
“去去去,那邊廣場上傻子多的是,别來爺跟前招搖撞騙。”亞伯不耐煩地從屋頂上踢下幾塊瓦片,啪啪啪,紛紛碎在算命先生腳邊,把他吓了一跳。他拍拍褲腿,罵罵咧咧走開了。
我責怪亞伯:“何必這麽刻薄?這先生算的挺準的,說不定有什麽來頭呢。”
亞伯輕蔑地笑道:“你還真是初生牛犢不長腦啊,進京趕考是不是重要使命?求神拜佛算不算找重要人物幫忙?他那一套鬼話放在這兒哪個人身上不能用?這種時候最容易騙錢,在這裏忽悠一天,他幾年都不愁吃喝了。”
還沒等我消化完這一長串信息,一位不速之客又出現在我眼前。是個慈眉善目小和尚,手中捧着一隻髒兮兮的小馬桶,上面歪歪扭扭寫着“功德桶”三個字。
“施主祈個福吧。”小和尚彬彬有禮。
我問:“祈什麽福?”
小和尚臉上浮起清純的微笑,如佛光普照:“于己可求金榜題名,于人可祈天下太平,增福慧,圓善根,心存一念,功德無量。”
雖然根本沒聽懂,可我覺得他說得好有道理,于是不由自主地把積攢多年的幾粒碎銀從貼身衣服裏摸了出來,毅然決然地往功德桶那張黑幽幽的大嘴裏塞進去。
啪!這些銀子帶着我的體溫,飛出了幾丈遠。
“你這是幹什麽?”我望着那隻懸在半空又白又嫩的手,困惑不已。
小和尚怒目而視,當頭棒喝道:“如此輕薄!佛祖也要生氣的!”
我更迷糊了:“我哪有輕薄?”
小和尚噌地一下從功德桶中撈出幾錠黃澄澄的大元寶,戳到我眼前:“瞧瞧!你瞧瞧!人家捐的是什麽?你捐的是什麽?你這是在侮辱佛祖知道嗎?!”
“這……我……不是……”那些元寶金光四射,照得我眼睛發花,也刺得我内心愧疚難當,一時不知該如何向佛祖交代。
我這種廉價的禮佛之心深深地傷害了小和尚高貴的靈魂,他不屑和我多費口舌,氣呼呼地從地上撿起那幾粒碎銀子,正氣凜然地放進功德桶,大搖大擺地走了,嘴裏還嘟囔道:“窮鬼也配祈福,哼!”
小灰唧忽然我從肩頭躍下,幾個騰挪就蹿到小和尚的手臂上,哧溜一下鑽進功德桶。還沒等小和尚明白怎麽回事,小灰唧又飛快地蹦了出來,嘴裏叼着我的碎銀子,健步如飛地閃過幾百條人腿,隐入茫茫人海。小和尚豈肯善罷甘休,一邊罵一邊追了上去。
“呵呵,碰上這些假和尚你就自求多福吧,”亞伯在一旁苦笑道,“連我都不敢惹他們,剛才要是我當面戳穿他或者你分文不捐,咱們就麻煩了。”
丫頭問:“什麽麻煩?”
“你聽說過‘八十八桶人’吧?”亞伯壓低聲音道,“他可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我向周圍望去,果然,在密密麻麻的人群深處,無數個剃了光頭、捧着同款功德馬桶的黃衣人忽隐忽現,其中有好幾個光頭在剛才那個小和尚的招呼下,已經投入了圍剿小灰唧的戰鬥中。
我看不見小灰唧在哪,但這小家夥比鬼還精,絲毫不用我操心,倒是那八十八隻馬桶同時從四面八方砸過來的安全隐患更令我緊張。這一刻,我才發現自己的江湖經驗實在淺薄,甚至還不如一隻小松鼠,江湖遠比我想象的複雜,刀槍不入擋不住花言巧語,身懷絕技也除不盡叵測人心。正感慨間,一個稚嫩的聲音從下方傳來:“哥哥,要考題嗎?”
另一個聲音緊随其後:“還有各種小工具喲,實惠方便,夾帶必備。”
我低頭一看,是兩個七八歲的小孩,個子還沒馬車的輪子高。沒等我答話,旁邊閃出一名中年男子,一巴掌拍向其中一個小孩的腦殼:“傻啊!看人家坐這樣的馬車,還用得着考功名嘛?!”說着扯起他們的胳膊,一溜煙鑽進離馬車幾步之遙的人群。
隻見這中年男子在人群中穿梭了幾個來回,近百名考生就像嗅到血腥味的螞蝗,緊緊地吸附在他四周,裹得密不透風。這一大坨人仿佛一隻巨大的馬蜂窩,從東邊滾到西邊,從街頭滾到巷尾,最後滾進一家客棧,轟的一聲炸開來。
“别搶!别搶!一個個來!”
“給我!給我!去你大爺!”
生意人的聲音和讀書人的聲音在這一刻激情四射地糅在一起,蜩螗羹沸,難解難分。
“那些題會是真的嗎?”我問亞伯。
“這就像擲色子,你不知道會丢出幾點,卻總覺得自己有可能蒙對。何況考官洩露真題的事也屢見不鮮,所以絕大多數考生都不願錯過這一線可能,去幹舍近求遠的事。其實更穩妥的方法是賄買主考和找人代考,不管出的什麽題,都能拿到滿意的成績,”說着,亞伯沖我揚了揚眉毛,“小夥子,幹脆你也去買一份,萬一是真題,到時候加官進爵,就不用浪蕩江湖了。”
丫頭瞥我一眼:“就他?光答對題有什麽用?自個兒名字都寫不全呢。”
師父那句“書有屁用”又在我的耳畔響起,令我倍感困惑:如果讀書沒用,爲什麽這麽多人如癡如狂地擠在科考這條道上?可如果讀書有用,他們又何必如癡如狂地擠在這兒求神拜佛、買題、找代考?
沒用?有用?有沒用?沒有用?我隐隐覺得這個問題是一個陷阱,如果一直糾結下去就會瘋掉或者腦袋爆掉,幸好一波震天的鑼鼓聲将我從困惑中拽了出來。它們從廣場的東南角傳來,就在那密密匝匝的彩旗掩映之處,露出一座近百畝大小的莊園,綿延的圍牆内錯落分布着數棟氣勢恢弘的大殿,離大門最近的一棟尤爲宏偉,碧瓦朱甍,雕梁畫棟。殿前搭起一座高台,高台上一排峨冠博帶的長者正襟危坐,他們面前站着一位方巾白袍的少年,正慷慨激昂地朝台下噴着口水。台下那片占去半個莊園面積的空地上,整整齊齊地列着幾十個方陣。方陣兩側是威風八面的鑼鼓隊,激情澎湃地前後進退、左右開合,不知疲倦。每個方陣前都有一名執旗而立的領頭人,“亮劍”、“沖鋒”、“血戰”、“拼”、“死”等火熱刺激的字眼在蹙皺的旗面上忽隐忽現,透出騰騰的殺氣。方陣裏的人清一色方巾白袍,左手攥書,右手握拳,注視着高台上那位少年。少年喊一句,他們就跟一句,但聽不太清喊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