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伯又恢複剛才那輕蔑的語氣:“哼,這些俗人拜他其實主要是因爲他當過武林第一美男。”
“武林第一美男?”我輕聲重複着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稱号。
“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你還沒出世吧。”
當年與我父親一同經曆了莊璧樓事件的幸存者竟是我們要找的奇人?不對,不應該是幸存者,當時所有中了毒的人不是被殺就是因失貞而被剝奪了比賽資格,那麽最後的奪冠者作爲最大的受益人就具備了作案動機,很可能就是投毒者。這種可能性将會令我陷入對一個三重身份的認知困境:他對我父親用毒,應該是我的敵人;他間接促成了我的降世,又算我的恩人;他有可能是五奇人之一,還會成爲我的隊友。更麻煩的是,他會隔空取物、瞬間移動、隐身術、死亡詛咒、預知未來……而我隻會一個“脫殺技”,跟他交手我恐怕連脫的機會都沒有。不過這些隻是推測,投毒者或許另有其人,而他可能隻是因爲百毒不侵而幸免于難,畢竟他身懷那麽多絕技,再多一個也不奇怪。無論如何,這一切隻有等見到這個人的時候才能弄明白。
丫頭對我的憂心忡忡毫無察覺,隻顧好奇:“可是,第一美男跟科考中榜有什麽聯系呢?拜他有什麽意義?”
亞伯解釋道:“第一美男,相貌好;大難不死,人品好。品貌兼優,又有那麽大的能耐,還是真實存在的人物,自然比神仙更有吸引力。”
丫頭點點頭:“也對,誰都巴不得能有他這樣好的條件和運氣,一步登天成爲人生赢家,花幾文錢許個願也在情理之中。”
“幾文錢?你當這是公廁?”亞伯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個手勢,“登科寺的香每一炷至少88兩銀子,燒了香還得再買一張寫有密咒的‘金榜題名符’,888兩,據說這樣才能保佑你榜上有名,當然,很多人不隻是滿足于榜上有名,所以,想當狀元的就買‘獨占鳌頭符’,想包攬第一的就買‘連中三元符’,想日後仕途坦蕩的就買‘平步青雲符’,想取得更大成功比如封王拜相封妻蔭子的就買‘雞犬升天符’,反正隻要有人需要的,這裏都有賣。”
我的眼界和嘴巴同時大開:“一張破紙賣888?”
亞伯說:“你想,求榮華富貴這麽大的事,賣便宜了人們會放心買麽?多少人恨不得把所有符都買下來呢,所以登科寺還推出了全套密咒大禮包,裏面什麽樣的符都有,八八折,供不應求。”
丫頭說:“可是不會撞車嗎?比如好多人買了‘獨占鳌頭符’,都靈驗的話,誰才是狀元呢?”
亞伯說:“自會有各種解釋,神隻管保佑又不是保證,生辰八字、大運流年、屋宅風水、姓名面相等等,中了有中了的說法,沒中有沒中的說法。來求拜的人多少都信這些,誰也不會怪到神明頭上,到頭來隻會覺得自己運氣不夠好或是心意不夠誠。”
丫頭笑道:“擺明了是個坑還往裏跳,真傻。”
亞伯說:“對科奴們來說是個坑,可在有的人眼裏就是聚寶盆,登科寺三分之一的收入都得靠這個坑。”
我聽到個新詞:“科奴?”
“喏,遍地都是,科考的奴隸,”亞伯用狗尾巴草點了點下面的人頭,又指向遠處,“還有奴隸宣言呢。”
我的視線越過人山人海,在廣場的東側一角發現一大片整整齊齊、五顔六色的彩旗,飄滿了勵志的标語:
“甯爲富貴奴,不做貧賤徒!”
“一士登甲科,九族披福澤。”
“十載寒窗熬出頭,一生榮光享不盡!”
“中三元雞犬升天,無功名豬狗不如!”
“文闱百戰披紅袍,不中金榜誓不還!”
“魚躍龍門耀千秋!名落孫山臭萬年!”
“今朝傾家蕩産考考考!明日金玉滿堂買買買!”
“日日學夜夜學沒日沒夜玩命學,活到老考到老投胎轉世繼續考!”
……
……
……
“唧唧唧,唧唧唧。”小灰唧興奮的叫聲把我的目光引向廣場的西南角,那兒有一座被“科奴”們圍得水洩不通的大水池。那些人正争先恐後地往池中丢錢币,據亞伯介紹,這是一座遠近聞名的許願池,人們相信,誰丢的錢币激起的水花越多、越高,就越能青錢萬選、妙筆生花。還有不少打扮成方士模樣的人在許願池邊設下攤位,提供咨詢、看相、算卦甚至兌換銅錢等各種服務,供不應求。
一文錢,咕。
一吊錢,咕咚。
一盆錢,咕咚咕咚。
好幾位身穿狀元袍的年輕人不甘示弱,背着整麻袋的錢向水池進發,但這氣勢馬上又被更多的後起之秀給超越了,有人推來了闆車,有人擡來棺材,高高隆起的“錢山”閃閃發光。不一會兒,池中就像下餃子一樣,錢雨紛紛,飛珠濺玉。把一棺材錢币盡數倒入池中的那個胖子對水花的氣勢非常滿意,昂首挺肚,傲視群雄,仿佛這一刻文曲星已經附體,就等着主考官爲他的文章拍案叫絕。
水池不遠處有一棵郁郁蔥蔥的參天古樹,旁邊的方形碑上刻着“文昌神木”四個鮮紅大字。古樹下搭着幾座簡易神龛,周圍跪滿磕頭的人,茂盛的枝葉間挂着無數紅色的繩結和祈福帶。據說誰的繩結和祈福帶系得越高,成績就越好,但攀爬神木是大不敬的行爲,于是考生們有的騎在壯漢背上往樹上系,有的踩着高跷去系,還有的架起了攻城用的雲梯,輕輕松松摸到了樹梢,頓時開懷大笑,爽朗豪邁得像剛拔下敵人城頭令旗的敢死隊員。
放眼望去,類似許願池和神木這樣的祈福點比比皆是。如蜂如蟻的人流聚在這些點上,掎裳連袂,骈肩疊迹,形成了一簇簇高密度的瘀結,仿佛農田裏星羅棋布的牛屎。
這一刻,千萬張面孔栉比如鱗,有老有少有憔悴有紅光;千萬道目光交織如網,有喜有憂有焦灼有企盼;千萬個聲音紛瀉如雨,有粗有細有呢喃有铿锵;千萬炷香火閃耀如星,有明有暗有迷幻有癡妄。我仿佛置身于世界末日前夜的瘋狂中,又似乎穿越到天地初開的一刹那,不知該對這永不停歇的喧嚣表示驚歎,還是要爲這無人幸免的狂熱感到恐慌。
丫頭就沒有我這麽多愁善感,她關心的是更要緊的事:“這麽熱鬧,那些商鋪肯定會有不少打折吧?”
“打折?”亞伯眼睛一瞟,“天上掉下個餡餅,你會隻拿半個?生意越好越要心狠,光組團來祈福的就有幾百個,客棧家家爆滿,大小商鋪積壓多年的貨物一掃而光,還供不應求,幾天的工夫,物價翻了十幾番。你瞧那家,太平州最有名的包子鋪,現在一個肉包子的價格都抵得上平時一隻老母雞了。”
我望着那一家家生意興隆的店鋪,疑窦叢生:“太平州不是在鬧饑荒嗎?怎麽還有肉包子賣?這麽多人又是從哪冒出來的?”
“哼哼,荒豐由天定,饑飽全看命,”亞伯朝地上啐了口痰,反問道,“能燒得起香、許得起願的人怎麽會餓死?做生意的又有誰不知道囤積居奇?你初涉江湖,以後這樣的景象自會見多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