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坐直了身體,專注看窗外,他和我一樣,都對這裏感情頗深。不,應該說,舅舅對龍眸鎮的感情比我深多了。
“和我最後一次印象中的又不一樣了,照這個發展速度,就是一天一個樣。”他說道。
這裏的變化速度我都不适應了,其實,一個小鎮和城市比起來,速度一定是龜速的。但這裏,稍微變動一點點,對我來說,都是一個大變樣。
我對它有多熟悉,看到它的變化就有多不适應。
很多商戶的對聯都貼上了,兩串紅絹布似的對聯挂在寬大的卷門兩邊,我伸出舌頭去瞧,哪家不是熱鬧非凡,都回來了。平時不回來沒關系,過年,都是在往家裏趕的。
一年奔到頭,再忙再累,擠破腦袋都要回家,這就是春節啊。
不知道爸媽是不是來得及回家,不然家奶和舅媽就隻能兩個人報團過年了。誰家都是一大家子人,到了家奶她們,孤孤單單,這些我都不能想。
以前讓我嫌棄得要命的土公路早就沒了,公路那一頭,就是我們村。
家奶就是從這條路上,将我送了出去,現在我又沿着這條她守護過無數次的路回來了。
家奶,璇子回來了,你心愛的兒子也回來了。
車就是我的保護層,可以盡情觀望這個充滿人情味的世界,不用避開探究的眼光,也不會擔心被人發現。
村口的大叔家,房子又翻新了,他家門前的兩棵柏樹沒了,換上了金銀木。劉大嬸家的門雖然落上了一把鎖,春聯卻沒有被忘記,劉大嬸兩口子已經去了,可鄰居們還是會一如既往地幫他們貼上門聯。
通往家奶家的路變寬了許多,也平整了許多。
思源發來短信,上面寫道:直接來奶奶家,都一起過來了。
舅舅家的門果然是鎖上的,就連春聯都沒有貼,舅舅按捺住激動的心情,終于沒有下車。濃墨将車一次性開到家奶家的門口,停車,開門,下車。
家奶正蹲在門前,瘦弱的身體隻剩下一個團團在門前,與大大的房子形成鮮明的對比,她的頭發幾乎我全白了,枯柴般的手正在摘新鮮的蔬菜,旁邊放着的盤子是曬幹的馬齒苋,那是我愛吃的。
她好像沒有聽到我們的到來,直到她似乎是腿蹲麻了,換了個姿勢,家奶才擡起頭來。
濃墨走到她面前,家奶仔細瞧了瞧,然後笑眯眯地要站起來,“孩子,你回來啦。”說着便放下菜,朝裏面喊道:“濃墨回來了,你們快出來看看。”
濃墨扶住家奶,她真正站起來的時候,腰已經有些直不起來了,微微弓着背,“就你一人回來啊?快進來,進來。”其實,家奶的聲音也弱了不少。
“奶奶,不隻是我,還有。”濃墨輕輕道:“我帶一個親戚一起來過年,你不介意吧。”
家奶指了指耳朵,“孩子,你聲音大點,奶奶耳朵聽不大清楚。”家奶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忽高忽低,就跟戴着耳機聽音樂時,我們對别人的說話聲。
怎麽會一下子老了還這麽多?頭發白了,腰直不了了,說話中氣不足了,又瘦又幹,耳朵還不好使了。
家奶怎麽能老,家奶怎麽能變弱?這是我小時候一直害怕的,我此生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家奶變老啊。生老病死,多正常的事,可我永遠不想看到家奶變老,她在我心中一直那麽強大,怎麽可以老?
一定是因爲我這個冒牌林璇走了,舅舅名義上也死了,所以家奶才會變成這樣的,她承受了太大的打擊了。
濃墨又提高音量說了一遍,家奶才點點頭,道:“快讓你的親戚出來,别委屈了人家。”
生命的鬼魂繞着家奶興奮地跑着圈,它沒走,我們也就沒送了。它願意留下來,留在這塵世,也許有生命的陪伴,家奶會少一分寂寞,雖然家奶大多數情況下是看不見它的。
它汪汪叫了幾聲,跳過來使勁拍打車門,它知道我們來了,生命還記得我們!
薛大媽打開了後門,手裏抱着一個幾歲的白嫩奶娃娃,“家裏來人了啊!待會兒一起來吃口菜,啊!”
奶娃娃轉着漆黑的大眼珠子,手裏拿着已經攥得變了形的紅包,一直在往薛大媽的脖子上砸,一個松手,被捏扁了的紅包掉在地上,“媽,我換個裏面沒錢的紅包來。”
那是薛芳芳的聲音,隻見她略顯成熟的臉上畫着淡淡的妝,淡色紅唇恰到好處的點綴又不顯得張揚,芳芳姐也回娘家過年了。
她的手中拿着個新紅包,遞給奶娃娃之後,撿起了地上失去主人寵幸的紅包,“奶奶,你家今天熱鬧了啊!”她笑着看向濃墨,“還認識我嗎?濃墨能見到你不容易啊,今天可得來我家喝一杯。”
“把後門關上,穿堂風好冷啊。”一個抱怨的聲音從裏面傳來,“誰過來幫我切菜?我這裏忙不過來了。”薛大伯叫着,接着就是薛大媽揚言要揍他的話,他馬上噤聲了。
思源手裏拌着漿糊,裝作才知道我們回來,“濃墨哥!”他沖濃墨喊道。
接着就是我的爸媽,我爸圍着圍腰,手中的鍋鏟還殘留着一個油光閃閃的菜葉,我媽手中搓的肉圓子已經扁了。
舅媽站在我爸媽身後,隻露出一邊眼睛來,并沒有上前,我看到了她的脆弱,她也是女人哪。
媽媽又将手中的肉圓子搓圓了,“濃墨,還有誰,一起下來啊。”我媽隻知道我來了,她想見我,如果她知道我和舅舅都回來了,指不定怎麽高興呢。
濃墨扶着家奶靠在門邊,家奶用手輕輕捶着腰,看得出來,她身體和以前比,真的差遠了。
“是她嗎?”家奶試探性地問道,然後趕快改了口,“那就快點進來,别讓人看見了。”她像做賊似的,希望我回家。
除了思源,除了會算的舅媽,他們都不知道舅舅回來的事,甚至,連舅舅還活着都不知道。
車外的衆人是期待的,車内的氣氛是凝固的,“出去吧,舅舅,你得給他們一個驚喜。”
舅舅的心情一定很複雜,一方面是喜悅,另一方是擔心,這麽久之後還玩死而複生這一套,死了有段時間的人,居然又奇迹般地生還了。他自己恐怕都難以接受這樣的離奇事實吧。
雖然他做了點僞裝,但還不知道以什麽樣的姿态出現,那一定是極爲複雜的。
“你是擔心他們害怕你嗎,舅舅?”我問。我猜他也不是這麽想的。
“璇子,你真的不要和我一起下去?”舅舅不是第一次問我了,我的回答都是不。一個人僞裝成别的身份就行了,即便鄰居相親們會有所懷疑,也沒有确鑿的證據,也隻能相信是巧合。
一個巧合是巧合,兩個巧合大概率是有多低。出現一個長得像的頂多被懷疑,出現兩個像的,人們就不僅僅是停留下懷疑層面了。
所以,我隻能選擇其他方式,這個簡單的方式留給舅舅就好了。
舅舅見我依舊不答應,他勸道:“你選擇的也許會更辛苦,到時候受不了了,你可以提出來。”在他的猶豫理由中,一定是真心希望我和他一同出現的,如果不行,他隻會優先考慮我。
隻要我在乎的人可以看見我就可以了,其他的我都不管。
糾結再三,他推開車門,下了車,不同的是,他頭上加了頂帽子,帽檐很低。家奶估計是見那身形明顯不是我,微微有點失落,等到舅舅戴着口罩從她面前走過,我才看到家奶的眼睛重新燃起光芒,“你們都進來吧。”
家奶說着,顫顫巍巍地轉着身子,舅舅和濃墨一左一右地攙着家奶。
我作爲一個透明的,跟在他們身後,生命纏着我的腿,一會兒抱着撒嬌,一會兒竄上來舔一舔。
“我們去貼春聯吧。”我走近思源,看着他端着的白色粘稠漿糊,“你貼了幾個?”
他小聲道:“一個都沒有,璇姐,你不跟過去嗎?”
“不去了,給家奶和舅舅一個私人空間吧。”事實上,他們要說什麽,我都可以預見,去了也是加劇眼睛的紅腫。
思源沒開眼睛,看不見我,他對着我旁邊的空氣道:“璇姐,先貼哪兒?”
“先貼大門的。”我說,放在桌子上的對聯對仗工整,金邊描紅,就是上下聯的順序弄反了。
“思源,你家還沒貼好呀。”一個看起來比思源小兩三歲的男孩跑了進來,他是頭發上還有漿糊,應該是擡頭去貼橫批時滴上去的。
思源順水推舟,“你都弄好了,好厲害,那就幫我分辨一下哪個貼在哪邊吧。”
“思源,思源!”又有一個孩子跑了過來,這些孩子們我都已經認不全了,居然和思源的感情還挺好,“我家燒了好多菜,我都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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