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坳不知躺過多長時間,直到被暴雨淋醒。他嗓子焦渴得冒煙,渾身骨頭斷了的痛,翕開嘴吸着雨水。緬北的原始森林,天晴一陣雨一陣的,不一會暴雨随風飄過山去。雨後雲開,射出耀眼的陽光。他慢慢翕開眼,估計是中午時分;手緩緩探進口袋,結果令人欣慰——錢還在!時間就是生命,腦海閃現他的“罂粟花”生命垂危,在痛苦的呻吟!他焦急萬分,艱難爬起,杵着棍朝密支那踉跄走去。
想不到他奇迹般地爬過那座山梁!回望巍峨的帕敢山,氣勢磅礴雲飛霧度;密支那城曆曆在目,城市街道俨然,到處是英國式的建築,白色的小洋樓、肅穆的教堂;還有耀眼的白鐵皮屋頂、古樸的木樓……他慶幸死裏逃生,拖着艱難的步子下山,走進街道尋找藥店。
藥店老闆是印度人,腰紮藍格波索,見他杵着棍一身疲憊、滿臉血痕,吃驚地問發生了什麽事?他聽得懂英語,有氣無力講完經過,并開出藥方,問能否幫忙雇輛車?老闆深表同情,瞥眼處方感到驚訝:“原來先生是醫生?”他點點頭,将錢付清。碰見同仁,老闆十分激動,高聲叫來夥計:“快開車送這位先生回家!”遞上包好的藥一直送他出門,“先生救人要緊,我們來日方長!”這時車嘎地停在街面,載上他快速駛出密支那城。
轎車在盤山路上風馳電掣般奔馳。他歸心似箭,仿佛進入時光隧道,聽到死神的足音,在向阿香步步緊逼——高燒不退、嚴重脫水、并發症惡化,其生命像被狂風吹曳的油燈!
天幕漸漸黑沉,時間變得太漫長了!他心急如焚地催促。司機已經将油門踩到底。一旦格莫村莊閃現,他眼睛蓦地一亮,指着黃阿媽的木樓驚呼:“快停在那裏!”
不待車停穩,他打開車門提上藥袋高喊:“阿香——你阿哥回來啦!”
沒有回音!他艱難爬上樓訇地撞開門,腦袋嗡地一聲——房内空空如也,床上沒有阿香,鋪蓋已經卷走!刁蠻自诩老娘的阿香,其音容笑貌、婷婷嬝嬝的傣族籠基、精美刺繡的旅行包……都化作了夢幻飄逝!難道阿香被家人接走?他不知自己昏死了幾天,難道她……
他一下跌進無底深淵,頓時如亂箭穿心,茫然地喊叫:“阿香——你在哪裏——”
蓦然間,他發現黃阿媽站在樓梯口,用陌生的眼光望着他。他感覺她眼裏有種陰森恐怖的寒意,于是怯怯地問:“阿媽——阿香呢?她到底咋個啦?您快告訴我呀?”
過了半天,黃阿媽冷冰冰地說:“阿香望眼欲穿,盼你買藥救命……她實在等不及,昨天走了,上路前眼瞪得吓人,不肯閉……醫生,你咋個現在才回嘛?”
啊——阿香死了?怎麽會這樣?!他手中的藥瓶啪地墜落——瓶破漿濺!頓時掩面凄聲痛哭:“我已經兩次死裏逃生,蒼天啦——咋要這樣懲罰我!”轉身下樓,“我要去孟芒鎮救阿香,她是不會死的!”
走出大院,黃阿媽從後攆來,喊他站住:“阿香交給你的兩件賭石呢?”他看着兩隻空手淚流滿面,“阿媽,我被山兵打得昏死……”
“曉不曉得你買藥走了幾天——七天啦!還有哪樣好懷疑的!”黃阿媽痛心疾首:“我不相信!你說得好輕巧啊——竟将兩件稀世珍寶丢了!這你說得過去嘛?又拿哪樣證明自己的清白?不然,她阿爸阿媽隻會懷疑你騙色劫财,故意借買藥耽誤病情,将阿香害死!”
這下他吓懵了,一屁股癱坐在院外的石頭上,作爲醫生他再清楚不過——急性瘧疾高燒七天就意味着死亡!阿香是爲他私奔才丢命的,他丢掉兩件皇冠綠的珍寶,空着兩手還有什麽臉見她!另外,目前她阿爸阿媽爲阿香悲痛欲絕,他上門如何向她家交代?又拿什麽證明自己是清白無辜的?!
見他兩眼發呆,黃阿媽唉聲歎氣的,“如果不指望你買藥,阿香也不至于丢命……現在人家爲死了女兒悲痛,你還忍心去傷口抹鹽?還是另作打算吧?”
一席話如亂箭穿心,他悲不成聲地說:“我咋會昏迷七天不死,卻害死了阿香?!她說過,不會丢下我走的,她不會死的……”但現實不容置疑,待他死裏逃生回來,他的罂粟花卻魂歸故裏!想到身在異國,沒有阿香作伴,這地老天荒,活是如此的沉重……
黃阿媽無不惋惜地說:“這麽好的阿妹是無價寶啊!眼光短淺,爲兩件賭石失去太不值得……見不了阿香,打算今後咋個整?難道沒有話留下,不需要我幫你轉告她家?”
有什麽好解釋的,丢掉賭石他回不了孟芒鎮!他擡起殘留血痕的臉,含淚搖了搖頭。望着群山肅穆,殒星曳空,他長歎一氣,終究是人去樓空、曲終落幕。煩亂的思緒,如水的月光,場面亦真亦幻,他淚流滿面沉浸其中,那是一場落花缤紛的夢——
孟芒鎮漫山遍野的罂粟花,争奇鬥豔含笑怒放。而他的罂粟花——阿香,唱着悠揚的情歌從中走出,甩着柳鞭朝他吊兒郎一笑,漸漸隐入花叢中……木樓月下娓娓私語,山風涼爽,群山也有情……格莫村莊沐浴,阿香自解籠基,回眸風情萬鍾……還有客棧chun夢,與他相擁去天國……驟然一陣山雨,風刮過處,“翡翠之路”,卻是長亭慢闆、陽關三疊……
他抹去淚水,緊捏阿香留給他的信物,緩緩起身:“這傷痛我至死都忘不了,今生隻有與這玉佛做伴……謝謝阿媽對我倆的關照……”然後,留念地望了眼樓上的那間房——有着美好回憶的溫馨地。
黃阿媽見他傷心離去,于心不忍,追出院門喊:“這麽晚了,山林裏到處是毒蛇猛獸,你明早再走嘛?可千萬别幹傻事呀?若去場口一定給個回信——”
他回眸望了黃阿媽一眼,轉身走進夜幕,朝密支那的大馬坎場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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