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爺警惕地掃了他一眼,沉默了半晌,低聲說:“我是中國抗日遠征軍的老兵……”
慕雲好奇地追問:“是被國民黨抽壯丁抓來的?”
段爺一聽大爲光火:“媽那個B,哪個說的!老子當年一腔熱血抗日,高中沒畢業搶着報名抗日!從貴州興義千裏奔襲,一直走到雲南安甯上戰場。那時出身有錢人家才讀得起高中,在中國是了不起的文化人!”
想不到段爺發這麽大的火。慕雲疑惑地問:“那您爲哪樣不去台灣嘛?”
段爺聽後像挨了一悶棍的,頓時神情凄楚,樣子可憐巴巴的。過了半晌長歎一氣,對着靜靜流淌的烏魯江說:“你聽說過遠征緬甸的新38師吧?師長都在台灣軟禁了,中國人的政治啊,一言難盡……”他迷惘地望着遠方,回憶烽火連天的歲月——
當年震驚世界的“仁安羌大捷”,喋血重創日軍,爲盟軍一舉扭轉了南亞戰局;接着他們在密支那殺出重圍,揮師到印度蘭姆伽。經過殘酷的叢林作戰、野外生存訓練,擇機重返緬甸,沿史迪威路與日本兵殺得血流成河。那慘烈場面真可謂驚天地泣鬼神!他們團長就是在那場戰鬥中犧牲的。臨死前團長要弟兄們别哭,說男兒爲國捐軀、軍人戰死沙場,是他的光榮。隻要求師長來見他一面。待師長趕到,他面帶微笑閉上眼。頓時弟兄們失聲痛哭。這就是中國人的春秋大義,在異國“風蕭蕭兮易水寒”,那悲壯場景可是終生難忘啊!
抗戰勝利,一起參戰的老兵死得所剩無幾,他僥幸從死人堆裏爬出。緊接着就是國内戰争,部隊被迫進入緬泰邊境,開展叢林作戰,等待反攻;并以遊擊戰,擊敗緬甸政府軍。
戰争叫中國人披頭散發連滾帶爬,連系鞋帶的功夫都沒有!然而作爲中國抗日遠征軍,卻落得爹不親娘不愛,是大陸不敢回、台灣又拒絕接受。因長時間缺乏糧草,隊伍嘩然四散;可憐一支彪炳二戰的威武之師,最終淚灑夷方,無疾而終。由此他被命運抛棄在異國,與一幫弟兄們流落到密支那,靠挖玉謀生。
想起“黃沙百戰穿金甲”,以及戰火連天硝煙彌漫中的呐喊,段爺頓時熱血沸騰,似乎聽到“仁安羌大捷”的沖鋒号——群山群情震撼,锵然插上刺刀、躍出戰壕,瞬間眼紅決眦殺聲震天!由此,段爺禁不住拿出竹闆呱哒呱哒地打,嗓音嘶啞唱起中國抗日遠征軍出征軍歌——
“吹起啦軍号敲起戰鼓,中國抗日遠征軍多威武;精忠報國血戰沙場,不惜馬革裹屍還!桃呀桃子花呀,李呀李子花,要打敗日本鬼子收複國土……”
竹闆打得有闆有眼,唱出當年的悲壯出征;其蒼涼之聲似“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慕雲聞之愀然,一時間胸中風起雲湧、熱淚盈眶,遙想古往今來,樓頭悲恨;憑誰問,千古江山,英雄總被雨打風吹去!于是滿腹傷痛的說:“人老了總要落葉歸根,您打了二十多年的仗,咋個就不回故鄉呢?”
這一問不打緊,惹得段爺大爲光火,沖他瞪了一眼:“你爲哪樣不問問自己!”憤憤不平地說:“我就是這麽個古銅怪器的人,不然不會活到今天!”離家四十餘年,故鄉對他已是一個遙遠的夢,回不去了……
1949年國内戰争結束,他的“河南胯子”戰友挖玉累得吐血,挖得天天想老婆,急不可待求他一起結伴回家,說俺們高中沒畢業北伐,民國二十七年抗日遠征緬甸,是國家功臣,現在國内正用人才!可是他段爺大逆不道,在叢林煙瘾發作,撕下國民黨黨證當卷煙紙抽了,回家沒有黨證誰知道他在緬甸抗日還是當土匪!于是要戰友先走一步。之後傳來消息,“河南胯子”回家被抓,拿出黨證叫喊是抗日英雄、國家功臣。人家一看這還了得,當即将“胯子”拉出去斃了。
想到逃過那次劫難,段爺嘿嘿嘿地笑得眼淚擠出,說那憨包抗日幾次中槍沒被打死,挖玉塌方沒埋進洞子,倒是一次抵住腦門當了他的替死鬼!笑着擦拭淚花說:“媽那個疤子,哪樣精忠,咋個報國,老子打了一輩子仗,給打糊塗了!”
這時朝霞滿天,驅散烏魯江河谷的晨霧,巍峨的帕敢山露出青色的新妝。段爺雙手朝天伸了個懶腰,面對滿目瘡痍的場口一聲叫闆:“苦哇——嘚嘁哐嘁,嘚嘁哐嘁……”
——頓時群山震慄,拟聲鑼鼓如急風驟雨回蕩。接着段爺頸青筋暴露,老臉憋成豬肝色,開始昆腔落闆唱起《野豬林》——
“按龍泉血淚灑戰袍,恨天涯一身流落;專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顧不得忠和孝,良夜迢迢,紅塵中,誤了俺武陵年少。實指望,封侯萬裏班超;到如今,卻做了叛國黃巾,背主黃巢——”
唱着唱着,眼前出現漫山遍野慘死的抗日遠征軍,至今抛屍露骨,成爲無人掩埋的異國孤魂野鬼!不由得掩面凄怆哭泣,老淚從指縫溢出。
過後,他淚眼迷茫望着遠方,自言自語的說:“我們中國抗日遠征軍,十萬多人橫屍緬甸,成了無人過問的孤魂野鬼。老子操他奶奶的,佤城僅有的一塊墓地,因大陸支持緬共,‘*’時被緬甸政府把屍骨全挖出來示衆!并且對仰光的華僑及商鋪實行燒殺搶掠!抗日遠征死了便罷,然而活着的更慘,老兵們失去祖國和親人,有的甚至靠乞讨爲生。即便能讓回國,但都已是孤寡老人,有誰同情有誰收留?唉,相反日本鬼子還重金尋找戰死者的遺骸,在密支那和佤城建有鎮魂塔、慰靈碑,上面不僅刻着鬼子們的名字,*馬都有墓碑呀!”
慕雲聽得心裏滿是酸淚,煙視霧望的一言不發。段爺指着滿目瘡痍的密支那場口說:“這裏既有中國抗日遠征軍的鬼,也有成千上萬活下來的老兵,爲苟活隻好改行挖玉。苦難血淚啊,對中國人真的算不了哪樣……”
說到這裏,段爺撩起衣角擦拭老淚:“你是知識淵博的大學生,懂得的道理比誰都多,你說,我們中國人誰不誇俺家鄉好啊?可是我弄不懂,當遠征軍、販珠寶,去了幾個國家,咋個随處可見華僑?爲哪樣人家不在中國當僑民?”
這帶血的話題太沉重,像鋼針刺中慕雲的尾椎骨!想起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以及自己和段爺的不幸,他胸口憋得喘不過氣,忍不住鼻子一酸,飽含眼淚恨不得大哭一場!可是蒼天無語,哭又有什麽用?于是趕緊背過身子,一把抹掉酸淚起身就走。
該唱的唱完了,也沒有什麽好說的;失去聊天的對象,段爺感到身心疲憊,很是無趣,吹掉竹筒咀上的煙頭,艱難起身長歎一氣:“媽那個疤子,半個月沒見到好賭貨,老子還呆兩天;不然就去其它場口解石,免得在這裏浪費時間等死!”
國事家事煩亂的思緒,慕雲回到茅棚馬上啓動鋸子,在尖嘯刺耳的怪叫聲中,他埋頭一個勁地解石頭,極力擺脫這糾纏不休的傷感。可是煩惱像按下葫蘆浮起瓢,在感慨段爺命運的同時,腦海一下冒出他的情殇他的罂粟花;他死都忘不了那天離開格莫村莊去買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