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崎岖陡峭的山路走了一天,慕雲的腿腫得像木頭樁子,腳闆磨得泡破漿流,疼痛難忍,杵着棍一跛一瘸來到密支那。
坐在山頭休憩,放眼遠眺,烏魯江沖出巍峨的帕敢山,沿山谷奔騰而下,沖積成豁然開闊的河床;其貫穿整個玉石場區,然後逶迤而去,流進遠方起伏的群山。河流兩邊是著名的老場區、大馬坎場區、後江場區、雷打場區、喬奇場區……時值中秋天氣涼爽,雨季剛過,正是挖玉石的好季節。蟄伏了半年雨季,人們像餓瘋了的囚徒,在場口如螞蟻搬家般來去匆匆,都在拼命挖掘一夜暴富的夢。
看着這些屎殼郎的人兒,慕雲的淚慢慢濕潤了眼眶,難道這就是他的歸屬?幾年來他與命運殊死搏鬥,仍落得如此凄涼境地。阿香曾極力勸阻,說玉石場是人間地獄,活着不如一條狗,簡直是群下油鍋的餓鬼!人隻要有口飯吃,就千萬别幹這種事。現在受命運所迫,他必須铤而走險,于是杵棍起身下山。
走訪大馬坎場口,說話不需翻譯,就像來到華人世界!所見所聞令慕雲不寒而栗——
挖玉石苦不堪言,一個人像老鼠打洞在裏面挖,一人在洞道排土,一人在洞口拽竹筐并負責清場。來這裏實際是出賣青春,一旦被老闆榨幹油水,或積勞成疾,就會被身強力壯的後來者淘汰。
場口自然環境十分惡劣,這裏終年籠罩在原始森林的疬瘴中,遍布毒蛇毒蟲,每年爆發瘟疫;洞子屢次發生塌方,場口經常死人。
爲防止瘟疫、提高效率,洞子老闆像敲骨吸髓的,用鴉片或海洛因代替工錢,叫夥計染上毒瘾爲他賣命。所以挖洞子的絕大多數吸毒,不到三十幾歲百病纏身被老闆趕出場口。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之前他認爲阿香的話是危言聳聽,吓阻他來密支那。眼前的場景令人不寒而栗,就像中古世紀的奴隸社會,到處是衣不掩體、蓬頭垢面的餓鬼在勞作。對絕大多數人而言,暴富是個遙不可及的夢;幸運者寥若星辰,一朝成名,腳下是萬具枯骨!然而,明知這裏是腥風血雨的煉獄,看不見的屠宰場;但是曆代華人不怕死、死不怕,像飛蛾撲火的前仆後繼,爲填飽肚子、賭一夜暴富,還沒來得及做發财夢,就被抛屍在玉石場的亂葬崗!
同時這裏是冒險家的樂園和墳地!那就是賭石——根據石皮上的松花和蟒帶,以及皮殼顔色和翻沙等表現,開出的價格高的上億,低的幾百塊,能否賭漲全憑你的眼力和運氣。石頭一鋸下去驚天地泣鬼神,瞬間要麽平地暴富,要麽傾家蕩産!由此有“神仙難斷寸玉”、“賭石如賭命”之說。爲得到稀世珍寶,富翁們攜帶千萬資産來此尋夢,最終不是上天堂就是下地獄!窮漢們靠賭青春,在地獄出賣血汗,今天他挖玉命比狗賤,說不定明天碰大運挖出件價值連城的翡翠,搖身一變,成爲賭石場上的大佬。在場口認爲這是稀松平常事,竟沒有人會大驚小怪。
由此窺見翡翠既冰涼無情,又絢麗多彩;既有賤如“狗屎地”的石頭,又有貴爲國寶的皇冠綠;既能讓人一貧如洗,又會叫你平地暴富。其神秘莫測,奇妙得不可思議,看似平常的石頭将人盡情捉弄,演繹出一幕幕大起大落的人間悲喜劇。
失去的才倍覺美好。對罂粟花樣的阿香,慕雲既困惑,又懷有深情,發現她不是一般富家小姐,也從未涉足生意,并且第一次到格莫村莊。然而她像野性靈氣的罂粟花,不僅精通賭石,而且對其兇險了如指掌!他與阿香仿佛經曆了神話“天仙配”,潑水節她跳着“花妖舞”攔路找茬,産生奇遇後擦險石救他,接着借他病危送解藥私奔;這一切不知是天意還是蓄謀。可是完成洞房花燭,阿香突然如水蒸發,揮别情緣去了天國,留下他深陷惆怅不能自拔。藏在阿香背後的是她阿爸阿媽,神神秘秘像猜不透的謎。爲什麽老夫少妻藏匿深山老林,之前到底是江洋大盜,還是諱莫如深的毒枭、巫師?
兩天粒米未沾,慕雲饑餓難忍,不知不覺來到飯莊,向夥計點了飯菜。剛落座,面前伸出隻讨錢的髒手,他埋着臉不理睬,身上的錢所剩無幾;詫異哪來這麽多華僑乞丐,像桌下穿來鑽去的狗,裹一身髒兮兮的破波索,看了叫人倒胃口。奇怪的是就餐的富豪對他們奉若神靈,不等其伸手連忙掏錢打發。飯館老闆也不例外,對菜闆上的蒼蠅還揮手趕一下,對乞丐卻關照有加,根本不怕影響他的生意;食客一走,老闆親自将殘羹剩飯倒給他們。
玉石場真是無奇不有,大開眼界!這使他油然想起阿香的告誡——在場口乞丐與富翁一紙之隔,買不到貨就去飯莊茶館,向乞丐請教。因爲那裏暗藏機會,有人借故乞讨,四顧無人摸出件石頭問你要不要?貨肯定是色料,是挖洞子時背着老闆偷的;他急于脫手,價格低得你不敢相信。場口的乞丐都有不凡的經曆,他的昨天說不準是富豪的今天,反之亦然。
然而,眼前這些乞丐萎縮驚惶、一身酸臭,他察覺不出裏面藏龍卧虎;倒是被緬甸這塊浸染佛教和愛心的土地所感動。這群讨飯的老少中還有緬甸人、巴基斯坦和印度人;但大多數是他可憐的華僑同胞,這就像源遠流長的玉文化,多少年來,曆代邊民受生活所迫,來此靠挖玉爲生;由于流落異國夢斷賭石,上不得天堂,最終徹底絕望以乞讨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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