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此悲慘人生,慕雲看得倒抽一口冷氣。其中有位華僑老乞丐,上身赤膊胸如幹柴,下紮波索破得稀爛,打雙赤腳靠在飯館門口的牆根,人像煙熏火烤的,緊攥肮髒的破碗,一臉滄桑呆望遠方。想必老人出賣完青春,挖玉力不從心,被場口年輕人排擠出局。現在他衰弱得無法跟其他乞丐争食,像匹苟延殘喘的野狗,等着那一天的到來。
同是淪落異國的華人,慕雲上前憐憫地說:“老人家,我能不能請您進去坐坐?”
老乞丐回過神,孤狼似地望了他一眼:“我死不了,用不着你同情!”話像冰霜冷酷無情。慕雲雙手将他扶起:“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在緬甸能見到您就是緣分。”
扶到座位,老乞丐并不領情,冷漠刻闆地說:“我最恨被人可憐,難道不怕髒了你!”
慕雲叫跑堂的拿瓶清酒來,倒了杯遞給他:“我剛到緬甸,人生地不熟,活過今天曉不得明天,所以特地向前輩請教,但曉不得哪樣稱呼您?”
“你就叫段爺吧。小老鄉,苦海無邊啦,你可不要燒香拜錯佛!”段爺端起酒杯就喝。
慕雲舉杯敬酒,“看段爺說哪裏話,做伴流浪也是種樂趣,以後隻要您不嫌棄。”
段爺犀利掃了他一眼,“看你就不是這條道上的人,沒看見這裏鬼多人少!看在同是中國人,我不想害你,這裏是條死路!回去吧小老鄉,别吃錯藥當屎殼郎,更不要去賭石!”
“如果沒猜錯的話,段爺不是乞丐,是場口失意的老江湖。”慕雲轉動酒杯說,“而我是那邊來的醫生,有段爺牽線搭橋,不相信我倆會餓死。”
段爺隻顧埋頭喝酒吃菜,“想得天真,醫生就不得了啦?這裏人小病靠鴉片,大病等死。”啪地放下筷子,将酒仰頸喝幹,起身包了飯菜提上酒瓶:“想不露宿就跟我住狗窩!但是,明天你得幫我把飯讨回,不然我們馬上分手!”
這段爺張狂得沒名堂,白吃白喝,還要堂堂名牌大學畢業的醫生替他乞讨!段爺冷漠瞥了他一眼,轉身就走。慕雲心裏冰涼,今天是駝子打傘——背濕(倒黴),碰到老怪物了!
段爺杵着拐棍在前匆匆而行。别看他身材矮小背有點駝,臉幹癟得像核桃,路上的人見了都屏聲斂氣,畢恭畢敬地叫一聲“段爺”。他背着“鍋”愛理不理的,了不起哼一聲或點下頭,算是給你面子,對方還自認爲有了檔次。慕雲感到好笑,當叫花子還這麽高傲并廣受尊敬;真是一入丐幫深似海,裏面什麽稀奇古怪的人都有。
窩棚在大馬坎場口的山腳下,由爛木闆搭成。真是棚如其人,蓬頭垢腦渾身稀爛,孤零零的像尊破敗的土地廟,時刻窺視場口出土的珍寶。
“到了!”段爺吱嘎推開東倒西歪的門。低矮的窩棚雜亂不堪,确實像個狗窩。
坐下後,段爺低垂着眼簾問:“說吧,爲哪樣看上我的?”
“段爺目光炯炯有神,不像乞丐,多餘的話我不想說……”慕雲打開飯菜,“其實您隻關心我是否會看病,至少我曉得您腰受過傷,蹲在飯館門口站不起來。”段爺不爲所動,臉色冰冷目空一切。慕雲起身要段爺躺下,點穴、推拿;按壓病竈說:“這是早年挖洞子塌方,或勞累過度留下的傷病;以後用針灸、火罐會治好的。”推拿完畢,叫他試着蹲下站起,果然病症好了大半。慕雲重新入座,“您這隻是小病,對我來說算不了哪樣。”
但是對段爺來說夠神奇的,他略施小技就解除困擾他多年的痛苦。于是親自斟酒與之對酌,身體輕松話也投機。慕雲幾次試探他的身世。
段爺警惕掃了他一眼,語氣傷感且咄咄逼人:“你不管我是華僑還是抗日遠征軍的老兵,這些都與你無關。我隻能告訴你,今天我是名副其實的乞丐——明白嗎,就是讨飯的!”
一瓶清酒見底,兩人都有點醉意,話也開始飄起來。段爺乜斜布滿血絲的眼問:“你曉不曉得你今天救了我?”慕雲聽後十分詫異,接着沉思默想。
段爺顫巍巍起身,從床底拎出兩半賭石,咣啷甩在地上,“賭垮了。這是人家三百萬的石頭,托我賣的,我貪心,冒險把它解了!現在是殺我無肉剮我無皮,等着我的惟有一死!”
慕雲正低頭喝酒,聽得心裏一驚,“段爺,我可是身無分文啦,叫我咋個能救您?”
“對——隻有你能救我!大家都是聰明人,度過這次劫難段爺虧待不了你!”段爺佝腰從床底下拿出十幾塊石頭,讨好似的給他開眼界:“這些都是解垮的賭石,先考你的頭腦,看我們是否有緣分;如果連這都答不出來,那我也沒有辦法。”
這老怪物,爲什麽說他能夠救他?慕雲掃眼石頭,漸漸明白段爺的用意,心不在焉地說:“我不懂賭石,但是醫生,曉得這些都是标本,是段爺曆年積累的财富。”
“你咋猜到的?”段爺怔怔地望着他,“看樣子你能學會賭石技巧!”接着将石頭撫mo了一遍,“這是我幾十年的心血呀,每件賭石都有一個慘烈的故事。隻要你認清它的本質,暴富真的不是夢……估計你會說敗軍之将還談英雄譜。唉,我老啰,财運又不佳……可是幾年前,我段爺是哪樣的人——揮金如土,擁有别墅小車、四房老婆,出門馬仔前呼後擁,哪樣的場面沒見過!”
說到這裏段爺嗓音蒼涼,眼眶泛紅。歎息這幾年他是每賭必垮,以至把上億資金蕩盡。奇怪的是幫别人看石頭十賭九漲,幫不少華僑脫離苦海跳龍門。他曉不得這是命該如此,還是惹怒了神靈,叫他老來不得翻身。
這老叫花子勁不小,牛皮吹得嗚嗚叫,把牛吹死了還怪它發瘟。慕雲表面平靜心裏快笑閉氣,老光棍窮得讨飯還神吹,估計做夢與“四房老婆”聯歡;同時認爲這是學藝良機,于是拿起賭石向段爺求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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