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寂直盯着她,手上青筋直冒,卻隻是緊緊抿着嘴,不說話。
明鸾暗道一聲不好,知道定是他從無鳳的話裏發現了端倪,察覺到章敬己經投向燕王一派了。
想想也對,武陵伯李家是燕王妃李氏的娘家,事實上與李沈氏的夫家算是一族的,李沈氏嫁的那一支乃是嫡支,祖傳的爵位是諸暨伯,但幾代家主都短命,爵位繼承人更換頻繁,傳到李沈氏夫婿這一代,己經隻剩下一個)伯爵府的虛名,其實爵位早就沒有了。本家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分家?武陵伯那一支,既沒有爵位,又沒有實權,空落個勳貴的名聲,跟嫡支又有些疏遠,當年宮裏想必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會将這等人家的女兒嫁給燕王爲正妃的。
自從石頭山之變,李家嫡支受連累被流放,其餘族人在京城夾着尾巴做人,隻有燕王妃娘家這一支,因燕王還算是個實權王爺,又跟馮家老夫人娘家是姻親,因此在夾縫中求生存,長袖善舞,左右巴結,居然也混出來了,更借了馮家的勢擴大了海上的買賣。京城裏的人隻當他們是爲馮家等一衆高門大戶掙錢,哪裏想到他們給北平的燕王提供了大筆軍資?因爲這一項功勞,在新皇登基後,他們家總算得了個真正的爵位,雖然隻是伯爵,卻己經是全族中最顯赫的一支了。随着嫡支在德慶滅絕,如今武陵伯府俨然成爲了李氏家族的新一代領頭羊。
然而,這是最近才發生的事。無鳳的婚約是在兩年前訂下的,當時的李家在京城裏不過是二三等人家,又肩負着卧底的責任,可以說是十分危險的。章敬居然在那時候就給女兒訂下了婚事,膽子倒也不小。
明鸾再看了無鳳一眼,見她面露紅暈,有些窘迫,但更多的是羞澀心想她對這門親事倒是很願意的樣子,不由得道:“大姐姐你真是的,前些年我們分隔兩地就算了,如今都一家團聚了你既然訂了親,怎麽也不告訴我們一聲?就算懶得跟我們這些堂兄弟姐妹說,也該告訴祖父啊!”
無鳳又紅了紅臉,有些不安地看了看章寂,小聲道:“回京之後,也想過告訴祖父的,隻是那時家裏正辦喪事,父親實在說不出口……”
明鸾皺皺眉覺得這隻是個借口。袁氏帶着文龍無鳳兄妹回京時喪事早辦完了有什麽說不出口的?
章寂忽然冷笑了下:“他當然說不出口了,他是怕我知道了反對吧?”李家從前不過二三等人家,即便有了從龍之功,成了伯府,論門戶也要比章家略遜一籌。況且從前李家嫡支犯過将今上趕出門去的過錯,即便這麽做的是今上的親姨媽,她也是李家的媳婦。今上看在燕王妃與李家的功勞份上,給他們一個爵位這是今上仁厚,卻不代表會寵信他家。以章家的忠臣名聲,何必跟這等人家結親?更何況李家嫡長孫李玖的名頭響亮,可年紀比無鳳要大好幾歲,卻仍未成家,因爲他有個非常有名的缺點。
無鳳也想到了這個缺點,臉上的神色由羞澀轉變爲不平:“祖父,父親事先都細細打聽過了,李大公子小時候訂的那門親事,女方是因爲身子本就自幼體弱,又不慎感染了風寒,才會病重身亡。至于後來訂的那門親事,也是不巧,那位姑娘随其父到外地上任,偏當地發生疫情,她不慎染上了疫症,才會過世的。這隻是機緣巧合,那克妻之說隻是世人以訛傳訛罷了。孫女兒與李大公子訂婚兩年有餘,卻一直身康體健,可見那謠言不實。”
章寂不以爲然:“天下英才何其多?爲何你父親就偏偏看中了一個有克妻名聲的男子?李玖年紀比你大好幾歲呢!如今他家老太太、太太都沒了,他又得守孝,你明年就十八了,要幾時才能嫁過去?你父親真是挑的好人家!”
無鳳漲紅着臉低下頭,小小聲(書書屋最快更新)說:“訂親之時,父親又不知道會發生這種事……”
“那他又爲何要給你選這麽一戶人家?!”章寂尖銳地指出來“難不成是看中了他家是燕王的嶽家?!”
無鳳臉色頓時一白,忙辯解道:“父親當時在遼東駐守,多得燕王照應,兩位舅公也與燕王親厚,說燕王好。父親又見燕王妃對哥哥與我十分關照,打聽得燕王妃的侄兒文武雙全,一表人材,故而起了結親的心思。您知道的……”猶豫了一下“那時候誰也不知道您和母親幾時能與我們團圓,哥哥和我都是逃出京城去的,說得難聽些,身上還帶着逃犯的名聲呢,正經世家有幾個願意與我們結親?父親說,哥哥還罷了,男孩兒晚幾年娶妻也沒什麽,卻怕我耽誤不起,而在北邊能找到的合适人家,家中有出色子弟又未曾訂親的,也不過是一兩家罷了……”
章寂笑了笑:“是麽?真難爲他了。你一年一年大了,确實不好耽誤。他把你的終身大事解決了,回頭又得燕王做媒,把你四叔的婚事也解決了。燕王真是好人,竟爲他解決了這許多難題呢,說來若不是你四嬸回來了,你父親跟燕王可就是親上加親哪!”
無鳳察覺到不對,不敢再多說什麽,心神不甯地緩緩跪了下來:“祖父,可是我說錯話了?”
“怎麽會呢?你哪裏有說錯話?我還得感謝你,讓我知道了從沒有想過的事!”章寂沉着臉,神色冰寒“你直說了吧,今兒本是打算求我什麽來着?!”
無鳳開始支唔,明鸾聽出章寂語氣中的不耐,忙推了她一把:“大姐姐,有話就說,在親祖父面前,有什麽不敢提的?”
無鳳想想也是,這才紅着臉,大着膽子道:“孫女兒雖然己經訂了親事,可外頭知道的人不多,當初是想着李家與咱們章家都有喪事,不好在這時候聲張才瞞了下來。沒想到如今聖上要準備立後了,朝中還未議定皇後的人選,有人将孫女兒提了出來,若是父親以孫女兒己經訂親爲由拒 拒,未免讓人覺得是故意逃避選秀,隻怕外頭的物議會更不堪。因此……因此……”
“因此你們父女就想請我出面拒絕,是不是?”章寂自嘲地笑笑“我當初既然拒過一次先帝與悼仁太子,再拒一次今上又有什麽要緊?說不定章家還能得個不願爲外戚的好名聲呢。你們倒是打的好算盤!”他閉了閉眼,無力地揮揮手:“你回去吧,我會上書的。”
無鳳面上先是露出一絲喜色,但又不敢太過明顯,忙收斂了些,老老實實給章寂磕了個頭,便告辭了。明鸾送她出去,正好老張那邊送來了清單副本,無鳳又在上頭寫了幾句話,便将副本收下帶走了。
明鸾看着她遠去的背影,回頭看向老張:“張爺爺,東西都己入禀了嗎?”
“己經入了。”老張笑道“太太們的嫁妝則由各家自行領回。那些零散的金銀飾物都己陳舊了,三姑娘,要不要老奴找人回來重新融了,打新的首飾?”
明鸾道:“您看着辦好了,這些都是次要的,以後有空了再慢慢搞。現在先把莊子上的事打理起來,還有鋪子之類的,不能再象以前那樣叫人鑽了空子。”
老張肅然應下:“老奴知道了,三姑娘放心。”
明鸾回到正院時,見章寂将屋裏屋外侍候的人都打發得遠遠的,連那多年侍奉他的老奴都被趕到廊下去了,心知他是因無鳳的話而不悅,便走過去安撫道:“祖父不要再生氣了,大伯父雖然選擇了跟您不同的道路,但隻要對章家沒有害處就行了。”
章寂猛地擡頭:“怎麽可能會沒有害處?!上一回皇位更替,咱們章家家破人亡,流放三千裏,一家人天各一方,好不容易才團聚。如今才過上了安穩日子,若再來一次皇位更替,再家破人亡一次,我這條老命還要不要?!章家的孩子又要死多少個?!”他越說越激動,整張臉都漲紅了。
明鸾隻得勸他:“祖父,事情沒那麽嚴重。您細想想,今上有多少實力?燕王有多少實力?如果真的争起來,能有上回那麽激烈嗎?”
章寂一驚,細細一想,看向她的目光中便帶了深思:“你早就知道了?誰告訴你的?”語氣中雜夾着質疑。
明鸾自然不會把朱翰之供出來,隻是道:“孫女兒隻是隐約猜到一點,但到底會發生什麽事,就不知道了。您想想,燕王雖然忠于先帝和悼仁太子,但當年爲保江山不受蒙古侵襲,也選擇了默認建文的皇位,若不是建文一再逼迫,他真的會反嗎?而建文又是爲什麽逼迫他呢?”
章寂沉聲道:“自然是因爲他與先帝和悼仁太子親厚,又手握重兵,在朝野極有威望。”
明鸾笑笑:“如果他隻是要保一個藩王的富貴,向建文帝讓讓步,換回幾年安甯,其實也沒什麽難的。就憑他抵禦蒙古的功勞,隻要他态度放軟,裝裝孫子,建文帝就不會公然給他冠上什麽殺頭的罪名。但他卻在暗中備戰多年,一找回太孫,就立即起兵反了。要知道,在大伯娘的信到達大哥哥手裏之前,誰也不知道太孫還活着,燕王備戰卻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他打着什麽主意還猜不出嗎?”
章寂皺眉:“當時懷安侯在他那裏,也是悼仁大子的子嗣。”
明鸾搖搖頭:“從來就沒聽說毀容的人能做皇帝的,朱翰之的臉從前是什麽樣子,您是知道的,更何況,朱翰之自己不願意,燕王對他也不是太看重,不然當初就不會放他跟着呂先生一個人千裏迢迢過來接太孫了。萬一路上出點什麽事兒,有個損傷,而太孫又出了差錯,燕王不就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了嗎?”
章寂眉頭皺得更緊了:“燕王若早有此意,又爲何費盡心思捧今上登位呢?”低下頭,又很快擡了起來“是因爲今上有正當名份吧?燕王不過是先帝的侄兒,論血緣有些遠了,他想坐龍椅,宗室中阻力一定極大,有的是比他血緣更親的藩王。”
明鸾點點頭:“所以,他甯可将太孫捧上來。祖父,您也别想得太多,照我看來,如果燕王性情仁厚些,大概也就是做個攝政王之類的角色,讓皇帝擋在前頭做個傀儡。說實話,皇帝才能魄力都有些平庸,咱們跟他私下相處過一段日子,您對此心知肚明。隻靠他自己,是很難坐穩皇位的,隻要燕王一直幫着他,權力叫人分薄些,也沒什麽不好。反正燕王年紀比今上大,總有一天會死的。”
章寂長長歎了口氣:“說得也是,若他拼死拼活将今上送上皇位,隻是爲了繼續做一個、普通藩王,我是不信的。朝中那些老頭子都糊塗了,以爲可以過橋抽闆,将人打發回北平去。我隻是擔心……—……他的野心不止于此。”
明鸾壓低了聲音:“您擔心什麽呢?他如果考慮得這麽周全,定然不會讓自己背上篡位的名聲,将來事情總會有個圓滿的結果。大伯父提前站隊,雖然隻能算是小聰明,但危害也不算大。隻要……—……他沒犯糊塗,被卷進什麽流血沖突中去就好。祖父您可别忘了崔柏泉家……”
章寂睜大了眼,詫異地看了看明鸾,沉默下來,半晌,才道:“你說得對。
他如今翅膀硬了,即便我不讓他做什麽,他也不會聽的。既如此,我就得将他拉出來,無論日後誰坐在那張椅子上,章家都不能再受連累!”
他重新坐直了身體,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三丫頭,今兒多虧你提醒我了。否則我一氣之下,鬧将起來,不但會給家裏帶來麻煩,更會打草驚蛇呢。我不怕燕王提防我,就怕他會對聖上不利。”
明鸾笑笑,試探地問:“您接下來打算怎麽做?”
章寂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