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園聞聲從裏間走了出來,忙道:“侯爺來了?夫人在裏頭等您呢。”章敬看她一眼,便往裏間去了。
沈氏正呆呆地坐在妝台前,看着鏡中容顔憔悴的自己,瞥見鏡中丈夫走了進來,抿了抿嘴,雙手緊緊抓住了膝上的裙擺。
“你這般急着喚我來,可是有什麽要緊事?”章敬沒有看見她的神情,隻是漫不經心地站着開了口。
沈氏咬咬唇,猛地回頭,眼中隐含淚水:“你……你娶了二房?!你怎麽能夠這樣做?!我陪着你的父親兄弟侄兒在嶺南受苦,你卻沉浸在溫柔鄉中樂不思蜀!怪不得你四年多也不曾派人來接我們,連書信也隻有寥寥幾封,明知道我在東莞受苦,卻還視若無睹,原來是因爲早已有了新人,便不再把舊人放在眼裏了!你怎麽對得起我?怎麽對得起我們十幾年的夫妻情份?!”
章敬沉了臉:“這話是怎麽說的?我确實娶了二房,但也不是貪花好色才娶的。這不都是你行事不周到才害的麽?兩個孩子雖然平安到了遼東,可那時候我要忙着跟蒙古人打仗,自己個兒還顧不上呢,哪裏有功夫去照看孩子?!家裏的下人又沒幾個頂事兒的,可憐文龍與鳳兒兄妹倆小小年紀,就在那苦寒之地吃了無數苦頭,我也要在戰場和家裏兩邊奔波,累得病倒。是燕王體恤,才爲我做媒,娶了袁氏回來。她原是書香門第的女兒,不是尋常人家可比的,自她來了家裏。兩個孩子就有人照看了,兒子可以專心讀書。女兒也有了合适的人教養。我在邊疆對敵也沒有了後顧之憂。袁氏替你盡了職責,你原該感謝她才是,這般胡攪蠻纏,象什麽樣子?!”
沈氏差點兒一口氣上不來:“我胡攪蠻纏?!明明是你背棄了當初的諾言。居然還說我胡攪蠻纏?!”
章敬越發沒好氣了:“我幾時背棄了諾言?這十幾年裏我待你如何,但凡是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到。爲了你,我在父親與母親面前受了多少責備?我跟你計較過麽?!哪怕是你闖下了大禍,害得我母親慘死。骨肉分離。我也沒休了你,還将你接回家中好生供養。你還有什麽不滿足?!你怪我四年多都不曾給你去信,那你當初爲何不跟我家人一起去德慶?!我是給德慶去過信的,也曾擔心過你,可你的所作所爲卻是在家裏人面前打我的臉!還有,你們既然是被判了流放。我又怎能擅自接你們回來?隻怕你們還未離開廣東,就已經被官府拿住了。那豈不是害了你們?連父親都不曾埋怨過我這個,你倒也好意思說?!”
沈氏氣得渾身發抖:“你不休我,隻怕是礙着皇上吧?若你對我有半分怠慢,皇上豈會饒了你?别在我面前拿情份說嘴了,但凡你還有半分在意你我之間的夫妻情宜,就不會拿這些話來氣我!”說罷撲到妝台面上大哭起來,“我知道自己如今老了,不比從前貌美,你自然是喜歡年輕的,卻還要拿孩子當擋箭牌,說你納妾是爲了孩子?沒得叫人惡心!她不過是個妾,有什麽資格教養正室的孩子?!這點規矩都不懂,也配說是書香門第出來的!”
章敬聽得直皺眉頭,沒有反駁她,隻是沉着臉盯着她看,由得她去哭。沈氏哭了一會兒,察覺到不對,就漸漸收了淚,轉過頭去看章敬。
章敬見她不再哭了,才沉聲道:“從前我一直順着你,哪怕是我從遼東帶了人回來,那人又有了身孕,卻不明不白地一屍兩命,我也沒說什麽,無他,你我夫妻一體,我沒必要爲了無關緊要的人惹你生氣。隻是,袁氏不同,她父親乃是燕王殿下最信任的幕僚,這樁婚事,又是燕王夫婦親自做的媒,袁氏雖然名份上隻是二房,卻與尋常姬妾不可同日而語,便是我在家裏,也從不敢怠慢于她。她本身是個品行端正、溫婉賢淑的人,這幾年多虧了她,兩個孩子才能過得舒服,他們也對這個二娘極是敬重。這原本該是你這個母親去做的事,因你闖了禍,連累了全家,便無法去做,她代你盡職,又盡心盡力,你無論如何也不該拿污言穢語去罵她。今兒就罷了,往後對她客氣禮讓些,别讓我再聽見你說這樣的話,等她到了家,也不許你在她面前有半分失禮之處!”
沈氏再度氣得全身發抖:“你這是什麽話……我是妻,她是妾,你居然叫我禮讓于她……你這分明是寵妾滅妻!”
章敬神色一冷:“我若是要寵妾滅妻,當初燕王要做媒時,我就該直接休了你,娶袁氏爲正室了!橫豎她出身不低,而你又對母親之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便是休了你,也無人敢說我半分不是!我之所以沒狠下心來,一半是爲了兩個孩子,另一半也是念及過去的夫妻情份。你還有什麽不足?居然颠倒黑白!”
沈氏還要再說什麽,但章敬已經沒了耐性,冷聲道:“我今兒就把話放這裏了,你給我記清楚!袁氏回京後,便是安國侯府的二夫人,中饋與對外交接往來之事,一應交給她打理。你隻管給我安安份份待在院子裏休養就行了,若想見孩子,每天可以叫他們到這院裏來一趟,但不許你打攪他們的功課!還有,給我對袁氏客氣些,便是到了皇上面前,也不許胡說八道!若你膽敢違抗我的話,我有的是辦法對付你!”說罷甩袖就走。沈氏在後頭急喚幾聲,也未能讓他的步伐減慢些許。
沈氏看着丈夫頭也不回地離去,心中一片冰涼。色衰而愛馳,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怎麽她就忘了呢?若她還是當初年輕貌美的南鄉侯世子夫人,自然能将丈夫哄得服服帖帖的,可如今,她已是半老徐娘。又因久病在身,容色憔悴。哪裏還能留得住丈夫的心?那個袁氏。無論别人怎麽說她是書香人家女兒,或是賢惠溫婉,那都是其次,最要緊的是容貌必定很美。又比自己年輕,不然又怎會将丈夫的心都勾了去?
沈氏痛苦地跌坐在繡墩上。低聲抽泣起來,隻覺得上天實在不公,她已失去了這麽多的親人。如果連丈夫都要失去了。她還剩下什麽?
翠園小心地走了進來,悄聲勸道:“夫人,您别傷心了。您身子還弱着呢,前兒太醫不是說過了麽?您郁結于心,遇事合該看開些才是。”
沈氏隻是一邊掉淚一邊搖頭,翠園見了有些着急。眼珠子一轉,忙又勸道:“侯爺今兒定是心情不好。才會說了些狠話,其實心裏仍舊是在意您的,您瞧瞧這屋裏的一應用具,還有平日裏吃的、穿的,都是上等精心之物,侯爺還請了太醫來給您看病,用的藥都是最好的。奴婢大着膽子說句,便是老太爺,也不過是請了外頭的大夫回來看診,隻偶爾請太醫來。可見在侯爺心中,最看重的仍舊是您啊!”
其實翠園深知事實不是這樣的,爲沈氏看病的太醫,是奉了宮裏的命令前來的,并不是章敬的功勞。但新皇此舉并未聲張,可能是顧忌到章寂也住在這府裏,同樣身體不好的緣故,因此太醫來時,沒有聲明是奉皇命前來,當成是章敬請的,也說得過去。翠園本是伶俐之人,侍候了沈氏幾日,也摸到幾分她的脾性,知道這麽說定能讨她歡喜,便仗着跟前并無旁人,胡說一通了。
沈氏聽了,臉色果然好看了些,隻是仍舊傷心:“他方才對我說了什麽,你也聽見了,哪裏象是把我放在心上的樣子?!”
翠園隻得再勸她:“侯爺多半隻是怕夫人将那二夫人當成是尋常妾室對待了,怕您得罪了她。夫人想想,那袁氏既是燕王殿下親信之人的女兒,這親事又是燕王親自做的媒,她的身份是尋常妾室能比的麽?若您真個惹惱了她,隻怕她回頭跟燕王告一狀,夫人就要吃虧了。”
“憑什麽?!”沈氏冷哼一聲,“燕王又如何?皇上可是我親侄兒!”想了想,又皺起眉頭:“侯爺先前原是遼東總兵,燕王無緣無故,把親信幕僚的女兒嫁給他做二房,是圖的什麽?那樣的家世,嫁入官宦人家做正室也不難,何苦如此自甘堕落?!燕王……難不成是有意在拉攏侯爺?!”她越想越氣憤,“這大明江山是皇上的,燕王這般行事,難不成是要圖謀不軌?!”
翠園吓了一跳:“夫人,這話可說不得!皇上能登基爲帝,燕王殿下也是立下大功的!”
沈氏冷笑:“他若是真心爲皇上效命,自然是有功的,但若心存妄念,憑他有多大功勞,也是亂臣賊子!”越想越覺得着急:“不行,我得盡快進宮一趟,把這件事告訴皇上,讓他多提防燕王!”又問翠園,“你既是皇上賞下來的,可有法子幫我捎個信進宮?雖說我可以遞牌子請見,可如今後宮無主,我不好擅自行事,侯爺也未必肯讓我去。”
翠園啞然,呆了一會兒才道:“奴婢不曾在宮中當過差……”見沈氏臉色立時陰沉下來,忙改口道:“倒是認得一位公公,是将奴婢送到府上來的。奴婢去打聽打聽好了,隻是……”頓了頓,“不知能不能成。”
“你隻管替我捎信。”沈氏沉聲道,“隻要不是侯爺攔着,憑他是誰,也不能攔着不許皇上見他親姨母!”
翠園又不是什麽上得了台面的人物,原本還是在别的王府當差,隻因主人被建文帝革了王爵,府中奴仆充公,才又碾轉落入新皇手中。新皇朱文至一心想着給章家賞幾個妥當的奴婢,好照料沈氏病情、服侍章家上下,吩咐下去,内官們就挑中了那幾十人送過來。從頭到尾,翠園都不曾見過新皇,哪怕是内官們,她也隻認得級别地位最低的幾個跑腿小太監。因此,她見沈氏一再催促,又考慮到自己已是上了沈氏的船,隻怕已經來不及換主人了,隻得硬着頭皮去尋那幾個小太監。然而,她是在内宅侍候的丫頭,不可能擅自出門,因此好不容易才得到了容許,以替沈氏采買藥材的理由出了侯府。
她一出府,陳氏便得了信。明鸾正好在旁邊,聞訊便嘀咕:“大伯娘的藥一應都是公中采辦的,怎麽又要她身邊的丫頭去買了?她這是嫌棄咱們給她準備的藥材?真真可笑!太醫是帶了藥來的,那都是上等的好藥!祖父都不曾說什麽,她倒嫌棄上了,還是覺得我們在她的藥裏下了毒?”
陳氏嗔她一眼:“胡說些什麽?也不怕叫人聽見!”便吩咐前來報信的張路白家的:“由得她去吧,等她回來了,你再告訴我一聲。小心别讓她帶外人進來,若是從外頭帶了東西,也要尋機檢查一番,别夾帶了不該有的東西。”張路白家的忙答應了,很快就退了出去。
明鸾笑道:“咱們把張路白和馬有福兩家人收服了,做事果然順利了許多。說起來,那個叫翠園的丫頭是新來不久的吧?大伯娘也是好本事,居然這麽快就把人收服了。”
陳氏卻淡淡地道:“也不知大嫂這是打算做什麽呢?好歹是皇上賜下的藥材,若叫宮裏知道她這般挑剔,也不知會怎麽想。”
明鸾眼珠子一轉,掩口笑道:“朱翰之偶爾會來給祖父請安,我每次都能見到他的。母親,要不要我向他透露點口風?他一向看不慣大伯娘,想必知道該怎麽辦。”
陳氏白她一眼:“少耍弄這些陰謀詭計,你才多大年紀?”又歎道:“你大伯娘今日派了翠園出府,隻怕還有别的用意。你也瞧見了,她方才聽聞你大伯父納了二房時,臉色有多難看!”
明鸾不以爲意:“她成天拿規矩道理來壓我們,我們很該拿規矩道理壓回去才是。她不是成天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賢良人嗎?既然是賢良人,又吃什麽醋?母親,這種妻妾争風的事,是他們大房的家務事,咱們别插手了,隻管看戲就行。要是那位二房夫人是個能幹的,把大伯娘一氣氣死了,咱們才算脫難呢!”
陳氏自然是沒好氣地再次瞪她。
袁氏還有三日就要進京了,但就在她進京前一天的午後,宮裏忽然有使者前來,頒布了旨意,召章寂帶着家人進宮晉見。沈氏整個人都激動起來了,她知道這一定是皇帝侄兒聽到了她的求助,特地爲她撐腰來了!
翠園卻在一旁暗暗讷悶:明明她什麽人也沒請托成功,不過是爲了搪塞沈氏,才撒謊說正在聯系中,怎麽宮裏真個來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