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彪答道:“确實是他們。我家從前在太子名下的一家鋪子裏做事,我父親就是掌櫃,太子妃知道那是自家産業,時不時傳令下來,命我父親将鋪子裏的東西送到沈家或李家去。頭一回去的時候,李家太太還特地命我父子二人進内院拜見,并向李家老太太說明詳情。我記得清清楚楚,李太太的模樣隻是老了十來歲,倒沒什麽變化,而李家小爺雖變得厲害,但我記得他跟人說話時那個蠻橫勁兒和高傲的眼神。”
吉爺轉頭看了身邊被大彪稱之“裘爺”的屬下裘安堂一眼,裘安堂忙道:“這事兒是真的。大彪本姓陳,家裏原掌管着昔日悼仁太子的一處私産,隻是新皇登基後,有人知道他家跟悼仁太子有關系,便把他家産業給奪了去,他父親也病逝了,他一直在城外的莊子上做散工,直到公子進京,才再次聯系上。他家那時候洩露身份,聽說就是李家的族人告的密,想來他确實見過李家内眷。”
吉爺沉吟片刻,道:“既然李家人見過你,指不定能認出來,你還是避開些好。傳令底下人,休要在碼頭上生事。那對母子不過是破落戶,别與他們一般見識,盡快打發了,我們好辦正事。”
陳大彪領命而去,不一會兒回轉說:“扔了一塊銀子給他們,已經把人打發了。”
吉爺點點頭,又問手下人是否已經架好下船的木闆了,得知一切就緒,便領着手下們出了樓艙往船下走去。裘安堂落在後面,悄悄拉了陳大彪一把,小聲問:“你不恨李家人麽?怎的這般大方,還給了他們銀子?”
陳大彪冷笑一聲,沒有回答他們下船時,正好看見離他們不遠處的角落裏,一個衣衫褴褛的獨眼少年正被幾個大男人圍着痛揍,旁邊一個滿面憔悴的中年女人正沙啞着聲音叫着救人可惜碼頭上人來人往的,沒幾個理會她。有人看不過眼,想要上前攔了攔,就被旁邊的人拉住了:“你理他們做甚?!那幾個可是碼頭上出了名的惡人,你與他們做對,哪裏還有好下場?況且這對母子一上岸,就到處罵罵咧咧的嘴裏不幹不淨,肯定不是好人。方才有艘新靠岸的船的船工無意中碰了他們一下,就被他們訛了足足五兩銀子去。人家寬厚,不與他們計較,他們倒好,還把那銀子搶來搶去的,做娘的說要把銀子放在自己身上,做兒子的又說銀子還是放在自己身上穩當一時口角,那兒子還把親娘推倒在地,就算被人揍一頓搶了銀子,也是他活該。”那人聽了恍然大悟,不但沒過去幫忙,還啐了他們一口:“原來如此,這般不孝的兒子,活該被人揍!”
裘安堂聽到這番話,遠遠瞧着李雲飛被揍,忍不住回頭看了陳大彪一眼:“我還道你爲何這般大方呢,原來······”
陳大彪笑笑:“五兩銀子,就能雇幾個人揍他一頓實在劃算得緊。
李家母子哪裏知道自己是被人算計了?本來想着天降橫财,多了五兩銀子,還以爲自己要轉運了,結果那橫财在他們手裏還沒留夠一炷香的功夫,就叫人搶走了,李雲飛還挨了一頓拳腳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李沈氏等打人的惡人走後,便哭天搶地地撲到兒子面前,替他擦試臉上的血迹,嚎道:“我的兒啊……”
“哭什麽?!”李雲飛惡狠狠地吐出一口血沫,“如今咱們初來乍到,也不知道這些人的來曆,吃了大虧也就罷了,等我們找到姨媽和舅舅,定要找回這個場子!”
李沈氏一邊抹淚一邊怯怯地問:“有用麽?且不說你姨媽和舅舅會不會理睬我們,就算願意幫忙,他們也不過是尋常軍戶罷了,能管什麽用?”
李雲飛不以爲然地道:“怎會是尋常軍戶呢?舅舅或許沒什麽本事,但姨媽的婆家可是做了官的,若沒點勢力,他們哪裏有辦法把舅舅一家弄到德慶來?!至于他們會不會理睬我們,母親就别擔心了,我好歹也是表妹的未婚夫婿,當初舅舅舅母可是答應了将表妹許給我的,靠着這層關系,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将我們棄之不顧!”
李沈氏面露難色:“我還是擔心事情沒那麽簡單。你心裏清楚,你姨媽和舅舅舅母一直都打着将你表妹許給太孫的主意,當初那話也不過是說說罷了,既然你父親沒讓你表妹留在東莞,自然是不打算讓你娶她,若是眼下太孫已經和你表妹訂了親的話······”
李雲飛冷哼一聲:“若是那樣,也行,退婚吧!他們得把禮數做全了,給我一些補償,不然我絕不擅罷甘休!一女許兩家,就算沈家好意思嫁,太孫也沒臉娶!大不了一拍兩散,我就算是去衙門告發,也絕不會讓他們好過!”
李沈氏吓得臉色煞白,想要勸阻兒子,但想到如今自己就隻剩下兒子這個依靠了,他又一向任性,一個不順心就要往外跑,萬一惹惱了他,叫她一個人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怎麽辦?于是便也不再反對了。
母子倆還是頭一回到德慶來,也不清楚章沈兩家都住在何處,隻能去千戶所那邊打聽。幸好,沈家近日因宮氏的案子,在全德慶都很是有名,他們沒花多少時間就知道了沈家住布村,而章家住九市的消息,同時也知道了沈儒平涉嫌謀害章放之妻宮氏被收監的事。
他們頓時躊躇了,再愚蠢的人也能推測出,章沈兩家已是翻了臉,那他們該如何是好?根據傳言,沈家絕對沒權沒勢沒财,章家倒是有呢,偏又與沈家結了仇,至于他們原本指望的沈氏,又久未有消息了,隻知道她自打到了德慶後,便一直卧病,從來沒出過門。
李沈氏擔憂不已:“這可怎麽辦?我們該找哪一家?”
李雲飛道:“自然是找章家你方才沒聽見嗎?章二叔已經是百戶了!咱們家死活巴結的也不過是個總旗而已,有個百戶親戚,我們在這裏還怕誰來?!”他滿眼都是興奮與狠戾。
不過李沈氏還沒昏了頭:“你糊塗了?章家怎會理我們?且不說你要依仗的也不過是與昭容丫頭的婚約,跟章家不相幹就看你姨媽如今的動靜,也不象是在章家能說得上話的人咱們還是尋你舅舅家去,先安頓下來再說。”
李雲飛跺腳道:“母親好糊塗!去舅舅家做什麽?舅舅如今正在坐牢,他家又沒權沒勢的,連住的地方都未必有呢,去他那兒做什麽?!”
“你舅舅雖在坐牢,但你也聽說了·你舅母與表妹爲了他的事沒少花銀子打點,咱們沒法借他家的勢,借點銀子總沒問題吧?再說了,章家與沈家結了仇,未必待見咱們,咱們又是悄悄兒過來的,不曾過了明路,萬一他們惱了·将我們送官可怎麽辦?”
李雲飛想了想,不情不願地了,又抱怨說:“都是你娘家惹下的禍事·好好的殺什麽人?!”
李沈氏心裏委屈,想着若不是婆婆與丈夫爲難,以至于沈李兩家交惡,當年章家去把沈家弄過來時,說不定就把李家捎上了,他們又怎會落到如今這個地步?
李家母子二人各懷心思地花幾個錢雇了輛前往九市、布村一帶送米面雜貨的馬車,一颠一颠地前往沈家,與此同時,裘安堂也帶着陳大彪等人,奉命來到了同知衙門·找上了柳同知。
根據上面給他們的消息,德慶城内就數這位州同大人與章家關系最好,數年來時有庇護之舉,若想從德慶将章家人帶走,自然要選擇此人爲突破口。吉爺羅吉因爲身份有些敏感的關心,不願出面·裘安堂便代替他來到柳同知面前,隻寒暄幾句,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就講了自己的來意:“家主人臨國公,原是章家至親,當年章家因罪流放,國公爺欲救而不得,迫于形勢,隻能隐忍,但多年來一直不曾放棄。眼下正有好時機,章大爺有功于國,朝廷也有意開恩,特赦章家人,也是對功臣的獎賞。可是柳大人也明白,當年的事情鬧得太大,折在裏頭的勳貴大臣不知凡幾,若是特赦了章家,那别家又赦不赦?爲免引起混亂,今上的意思是,讓國公爺悄悄兒把人接回去就是了,特赦令是齊全的,文書也沒問題,隻是不要張揚,想必柳大人也能體會朝廷的難處。”
其實他這話有些不合情理,章家既然是因爲長子有功于國而被特赦,那同樣遭受流放命運的人家若是無功,又哪裏有資格求特赦?這實在算不上什麽難事,偏他将這一點擺出來做了理由。然而,這頗爲明顯的破綻,柳同知卻并未起疑,因爲他想起了當初沈昭容曾經提過的話——臨國公府石家曾經向章家人許諾,無論如何也會将他們救回去臨國公府石家,本就是勳貴,在朝野都頗有份量,無論是當年石頭山之變,而是這幾年裏新皇排除異己,都不曾受到不良影響,地位可以說是穩如泰山。這樣的人家想要救幾個親戚,自然沒有問題,問題隻在時間而已。如今四年過去了,章家老大又确實有功,石家借機向皇帝求得特赦令,是非常合情合理的,至于不敢張揚的理由,那不過就是拿來搪塞人的罷了,随來人怎麽說都行,因爲明眼人都清楚,章家是因爲與悼仁太子關系密切而被貶的,若是公開赦免,對今上可沒什麽好處。柳同知甚至想到了,章家老大多年來也沒少立功,怎麽從前沒能得到這樣的恩典,偏在這時候得了呢?前不久,朝廷才斥責燕王府與遼東都司武官結黨意圖不軌,才幾天功夫遼東都司的代總兵就得了賞賜,難不成是章敬抛開燕王,投靠了朝廷?
柳同知心下浮想聯翩,嘴上卻沒怠慢:“我明白,這也是人之常情,不知尊駕可有文書?朝廷旨令?”
裘安堂瞥了陳大彪一眼,後者連忙從懷中取出文書,擺在柳同知面前。柳同知一看,就認出上面的印鑒是真的,旨意與文書都與從前見過的沒有兩樣,暗暗松了口氣,也爲章家人高興:“這真是太好了。”但馬上又轉喜爲憂:“可是……章家三子章敞前些日子接了差使,要押送軍糧前往安南前線,如今才出發半個多月,還要等些日子才能回來。”他頓了頓,又補充說,“而且章百戶的小兒子聽說正在害病,病得還不輕,連日在山上休養,傳出來的消息不大妙-,連章敞的女兒都被過了病氣,眼下也不知怎樣了。如此情形,想來章家人也不便出遠門,若是尊駕着急的話……”
裘安堂皺起了眉頭,萬萬沒想到事情居然會有這樣的變故,他還以爲很快就能把人接走呢。長時間留在德慶等候是不可能的,他們僞造了密令,就是爲了跟朝廷搶時間,一旦北面戰事的消息傳過來,本地的官員裏總有人會發覺他們的破綻。
他看了陳大彪一眼,後者不動聲色地建議道:“不如先去見過章家人,瞧瞧他們的情形再說?我們是奉了上命前來,不能耽誤時間的。”裘安堂忙點頭道:“就是這樣,先見了章家人再說吧。
柳同知連忙應了,不但派人将他們送到九市見章家人,還親自往知州衙門通報上司。知州這兩日已經聽說了他要高升的消息,更知道他過完年後就要離開,馬上就是廣東布政使司的督糧道了,那可是主管一省糧務的實權官!若是得罪了他,将來自己的日子也不好過。知州此刻早已後悔了,若是早知道柳同知會升得這麽快,他又何必處處與對方做對?
聽到柳同知說的事後,知州立刻便拍着胸口打了包票:“柳大人放心,既然是京裏來人,又有上命,一應文書官印都齊全的,咱們自然得把事情辦好了,絕不會張揚的!”
柳同知溫和地笑笑,又道:“章家怕是很快就要離開,隻是他家那官司……”
知州忙道:“包在我身上吧!我這兩日已經命人對沈儒平動刑了,不怕他不招!章家人此去,眼看着就要鵬程萬裏了,我等怎能叫貴人再爲那等兇徒挂心?”
柳同知滿意地離去了,面上還帶着笑容,但剛回到自家,便迎面撞上了低頭溜出大門的侄兒柳,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你又要到哪裏去?!”
柳見是他,臉色一白,慌忙行了一禮,眼神閃爍地道:“回叔叔的話,侄兒收到母親的來信了,她老人家已經應了侄兒的婚事,侄兒正要去沈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