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孫聞言一愣,旋即大驚:“王叔怎會有這樣的想法?!我……猶豫了一下,“我隻是因爲從沒聽說過這件事,覺得有些吃驚,但萬萬沒有絲毫怨怼之心的!”
燕王微微一笑:“那就好了。我見你聽說這件事後,臉色有些不大自在,但過後又提都不提,便知道你心裏一定有些想法,擔心你會生了怨氣。”
太孫臉微微一紅,想起當日自己初聞此事時,确實一度心中不快,便不由得心虛起來:“王叔多慮了,父親置辦幾處私産,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既是父親的私産,想要留給誰都是一樣的,我與弟弟是親手足,弟弟一向敬我愛我,我又怎會爲了這一點産業,便與他生分了呢?”
“那就好。”燕王似乎一點兒都沒發現他的心虛,“皇兄将這些産業交給翰之的時候,你們兄弟年紀還小呢,誰也沒想到會發生後面那樣的事。皇兄原是想着,你弟弟生母身份低微,又不得寵,難得那孩子一向溫和乖巧,叫人心疼,有意讓他過得好一些,但又怕與他過于親近,會叫旁人誤會了,生出禍事來,因此明裏待他淡淡的,隻将這些私産相贈,日後等他成年出宮開府,也能做個富家翁,不至于因爲要受制于宮裏和宗人府的規矩而手頭佶倨。橫豎皇兄身爲東宮儲君,将來登基爲帝,萬裏江山都留給你這個嫡長子了,給小兒子一點田莊、店鋪,又算得了什麽呢?不過那時候你們都還小,他擔心你母親知道了會反對,便不曾對你們兄弟明言,以至于宮變之後,就再沒人跟你提起了。我怕你想岔了,會壞了兄弟情份,因此今日與你分說明白。”
太孫的臉色早已通紅,連忙起立向燕王躬身一禮:“多謝王叔告知。若您不說,也許我……我就真的……他又羞又愧,幾乎無法說下去,“弟弟爲了尋我,不惜跋涉千裏,如今又冒着生命危險爲我進京探聽消息,我卻爲了這點蠅頭小事,胡思亂想,實在是不配做他的哥哥!”
燕王微笑着扶起他,道:“殿下這又何必?本來這事就是皇兄的一點私心,想多給小兒子些好處,說出去也是要叫人垢病的。我心裏雖明白,卻不好多說什麽,隻是擔心你多想,才特特提了一句。你也不必含愧于心,隻要時時記得,你兄弟和睦,便是皇兄平生夙願,也就足夠了。”
太孫目中含淚,點了點頭:“王叔放心,我就隻有這一個親弟弟了,又是那般懂事,我若有半點虧待于他,還是人麽?”
燕王聞言又笑了:“不必如此,這有什麽好哭的呢?翰之是盼着能與你親近和睦的,若知道你爲了這事兒掉眼淚,心裏定要怨我了。”
太孫忙道:“王叔是爲了我們兄弟着想,弟弟絕不會怨您的。”
“當然不是正經埋怨我,不過定要撒個嬌,讨點好處去了。”燕王歎道,“從前在京裏時,隻覺得他小小年紀就怪老成的,乖巧是乖巧,可惜無趣了些,怪不得皇兄不大喜歡他。但他在我王府裏住了幾年,相處得久了,我才發現他其實也是個跳脫性子,從前是在宮裏被規矩約束得狠了,私下不知有多叫人頭疼呢。偏你嬸娘喜歡他,若我有半句訓斥的話,她就先擋在頭裏了,真叫人哭笑不得。”頓了頓,又補上一句:“從前怎麽就沒發覺他是這樣的人呢?”
太孫的臉色有些難看。燕王離開東宮已經很多年了,記憶裏隻留下他所經曆過的快樂回憶,反倒不知道在内院發生的一些不愉快的事,但太孫卻是記得的。太子妃面上雖端莊慈愛,但私下待庶子卻一向嚴厲,又時時提醒兒子,不要與弟弟在一處玩耍。太孫記得自己因爲愛與弟弟親近,不肯聽母親的話,背地裏不知被教訓了幾回,弟弟更是被罰過無數次,輕則罰抄佛經,重則禁足和不許吃飯,偶爾也要挨幾下戒尺。隻因爲掩蓋得好,東宮外的人都一元所知。他小時候不懂得,如今記起來,卻是冷汗漓漓。怪不得弟弟小時候與自己一處玩時,明明還是很愛鬧愛笑的,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就變得老實、呆闆,長輩們吩咐什麽,他就做什麽,也不與自己親近了,有一回,自己甚至還遇上張宮人囑咐弟弟,不要在父親面前出風頭,無論背書還是寫字,都要比着自己稍次一二等。
想到弟弟在那麽小的年紀就要承受那些委屈,太孫隐隐爲他心疼,更多的則是羞愧,因爲他知道,弟弟所受到的委屈,大半是因自己母親而來。方才燕王提到,父親因爲擔心弟弟日後受宮裏和宗人府的規矩所限,會生活佶倨,因此早早将手頭的私産給了弟弟,可當時弟弟才十歲出頭,即便得了那些産業,又能做什麽?難不成是父親察覺了母親所爲,知道日後母親定會薄待弟弟,才會未雨綢缪嗎?太孫一想通這一點,心裏就更難受了。
因爲難受,他便一直沉默着沒有說話,胡四海瞧着,也跟着難受起來。他知道小主人的想法,可那都是太子妃的意思,況且當年小主人年紀尚幼,又未曾正式冊立太孫,廣安王隻比小主人小幾個月,自小聰明,又得太子歡心,太子妃有所忌憚也是有的,又不曾做得過分,誰家嫡母不是如此?至少比章家大奶奶強些,好歹還容得庶子出生長大了不是?至于太子那些私産,若太孫能順利繼承皇位,自是不會放在眼裏,可如今,那些就是太子留下的全部遺産了呀!哪怕是一錢不值呢,好歹是個念想,都給了廣安王,太孫殿下自然要傷心的,可他畢竟沒說出口呀!
胡四海心裏着急,忍不住上前一步要爲小主人分辯幾句,沒想到燕王先開了口:“太孫殿下可是知道些什麽?因此心裏難受?”
太孫一愣,咬咬唇,仍舊沒出聲。他大可以随便找個借口扯開話題,可是不知怎的,就是開不了這個口。
燕王卻早已猜到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必難過,無論如何,那總是你的親人,待你的心意也是真的,隻是手段不大好罷了。婦人總是這樣,她們不能讀書科舉,整日關在家裏,除了繡花縫紉,也沒什麽事可做,自然就會把心思放在這些勾心鬥角的事情上。我實話與你說吧,别瞧你嬸娘平日那般溫柔娴雅,她同樣有些小心思,我府裏也有幾個姬妾,都是上不了台面的,我也沒心思多加理會,不過就是養着罷了,饒是如此,你嬸娘平時還會吃個小醋,尋個名目折騰她們一下,幸好她們都不曾生養,否則就更熱鬧了。女人嘛,都是這樣的,咱們男人心裏有數就行了,若是你願意呢,就縱容她給自己尋點樂子,隻是有一點要記住……
他肅正了神色:“你不能叫她拿捏住你,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誰是可以随她折騰的,誰是要好生護着的,你需得認清楚。對做母親的人而言,妾侍與庶出的子女就是心裏的一根刺,心狠些的也許時刻都打算把這根刺拔掉,但對于爲人兒女者而言,需得記得那是同自己血脈相連的親手足。若是那手足不懂規矩,那就叫他受些教訓,也是爲了他着想,但手足就是手足,萬不能将親人當成了仇人,隻爲了叫母親高興,便把自個兒手足給砍了!”
太孫渾身一震:“王叔!”
燕王又露出了親切的微笑:“我不過是随口說說罷了,你就當我發牢騷吧。你是個明事理的孩子,我知道你斷不會做那種蠢事。”
太孫眼圈一紅,忽然向燕王跪下,後者忙扶住他:“這是怎麽了?”
“王叔,我心裏有愧……太孫忍不住掉下淚來,“我總說與弟弟親近和睦,其實……小時候常聽母親說弟弟會搶走我的位置,心裏也曾生出怨意。又見父親對弟弟那般疼愛,親自教弟弟畫畫、彈琴、下棋,卻嚴令我每日背書寫字,我心裏……
“好了好了。”燕王柔聲拍着他的肩,“什麽大不了的事?小孩子嘛,總有不懂事的時候。不過你倒是誤會皇兄了,他讓你讀書寫字,是盼望你能成材,教你弟弟琴棋書畫,卻是希望他隻要做個富貴閑人就好了。皇兄對你是很看重的,不然也不會疏遠了翰之,又不讓他象你一般讀書用功?”
太孫哭得更厲害了:“我明白,我都明白。長大一些後,我就全明白了!因此我心裏才對弟弟更加愧疚,他其實是個極聰明的人,甚至比我更聰明,卻因我之故,隻能荒廢了自己的才幹。可我卻還時時忌憚猜疑他,甚至埋怨父親,哪怕明知道父親爲我犧牲了弟弟,弟弟爲我不惜冒險入京,也要怨父親偏心,妒忌弟弟得了父親留下來的遺産……
燕王歎道:“這都是因爲你受了你那位姨母的誘導,如今你知道錯了,絕不再犯就是。”
太孫沉默地流着淚,他心知誘導自己的不僅僅是姨母,但他無法責怪那個人。
燕王還在安慰他:“你心裏知道這些想法是不對的,就證明你是個有良知的人,那就足夠了。其實這沒什麽,你還年輕,不必太過苛責自己。橫豎翰之不知情,你也不要讓他知道,省得他傷心。”接着又轉頭提醒胡四海:“你也不要洩露半個字,知道麽?”胡四海連忙應下。
燕王又安撫太孫一番,最後道:“時候不早了,我還得去處理政務呢。你若有空,也過來瞧瞧吧。”
太孫低頭抹去淚痕,哽咽着問:“王叔,建文帝下旨讓您進京,若是不從,隻怕他越發有理由爲難您了,如今可怎麽辦呢?王叔這般鎮定,可是有了應對之法?”
燕王笑道:“能有什麽應對之法?我聽說安南的戰事又有了變故,這一時半會兒的,建文還騰不出手來對付我。我隻說我病了,暫時不能動身就是。他若要派人來查看,我自會演一出戲給那人瞧。等到那查看的人回去,北邊已經打完了蒙古,我這邊該準備的也都準備好了,還怕他什麽?”他拍拍太孫的手:“好了,我該走了,胡四海侍候你家殿下梳洗。”
燕王走了,太孫卻久久不能平靜,回想起今日燕王說過的話,還有過去在宮中的經曆,母親與姨母們的囑咐與教導,他就忍不住全身發顫。胡四海有些擔心地道:“殿下,您别難過了,廣安王又不知道,燕王殿下也沒怪您啊!”
“别說了……太孫擡手捂住了自己流淚的雙眼,“他們越是對我好,越是對我寬容,我就越是無地自容啊……
燕王走出太孫所住的院子,長長地籲了口氣,臉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等候在外的謀士走上前行了一禮,低聲問:“殿下如何?”問的是太孫。
燕王隻是一笑:“那還是個孩子呢,心軟得很,品性倒是不錯,實在是可惜了。”
那謀士笑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如今不是承平年間,性情軟弱之人可是無法主持大局的。”
燕王隻是一笑置之,正色問:“安南那邊可有進一步的消息了?”
“已經示意章放假意投向馮兆東,并寫信勸服章敬了。馮兆東貪功,雖還未全信,卻已經有了幾分意動了。我們安排在他身邊的人也勸了不少話,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赢得馮兆東的全盤信任,将西南兵權奪下。”
燕王點點頭:“讓他們小心些,别叫馮兆東察覺到不對,但也不要拖得太久,還是要盡早将那幫逆臣拿下才好,留得久了,隻怕容易生變。”
那謀士有些遲疑:“不過是幾個漏網之魚罷了,想要拿下,随時都能辦到。但如今我們正需要利用安南局勢牽制朝廷……
燕王擺擺手:“袁先生,我明白你的用心,但那畢竟是我大明的将士,戰事一天不結束,他們就一天身陷險境,況且大軍在外,消耗也很大,當地百姓負擔更重。我不能因爲自己的一點私心,便叫百姓與将士受連累。”
那袁先生心下歎服,恭敬地應了,又道:“早些奪得西南兵權也好,到時候,即便朝廷要利用馮兆東對付我們北平,也是無用了。不過眼下還要看京裏的廣安王能否成功照計劃進行了。王爺,您看……是不是再催一催廣安王,讓他加緊行事?”
燕王頓了頓:“他是個聰明的孩子,我相信他知道怎樣做才是最好的,催一催沒什麽,但不必幹涉太多。”他嘴角微微翹起,“那頭狡猾的小狐狸,滑溜得很,我還有些慶幸,要算計的不是他呢。”
北平催促的信件沒幾天就到了朱翰之手上,他看着信上的字句,皺了皺眉頭。
屬下來報:“公子,人到了。”
朱翰之頓時振作了精神:“快請進來。”
從門外走進來兩個人,身上穿着錦衣衛最低等小兵的制服,臉上隐有狼狽之色,看見朱翰之,對視了一眼,都沒有吭聲。
朱翰之微微一笑:“裴三爺,鍾二爺,久仰大名了,你們願意光臨寒舍,我心中實在歡喜。”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