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柳太太抿了抿嘴,低頭思索着。
虛歲十四,已經是可以談婚論嫁的年紀了,但夏天出生的話,即便按虛歲算,也至少要等到明年夏天才能及笈,若是算實際歲數,那就要再等一年。這時間也未免太長了些,現在才到十月呢。
柳太太又問:“她可曾訂過親事?”
沈昭容面上露出苦想狀,心中卻掙紮不已。章玉翟尚未定親,她是知道的,當初聽大姑母沈氏說過,沈家一度有意撮合李沈氏長女雲翹與章玉翟胞兄章文骥的婚事,卻因爲宮氏更傾向于把章玉翟嫁給臨國公府石家長孫雯雯阻,因李家與臨國公府素有不和,這兩樁親事隻能二擇其一。可惜沈氏當時雖然已經在南鄉侯府當家理事了,到底還是個晚輩,上頭又有公婆,最後叫臨國公夫人章氏——也就是章家的姑太太占了上風。隻是這件事還沒來得及敲定,沈李章三家就出了事,章玉翟必然還未許人,可是………………若她将事實坦白相告,那是不是意味着章玉翟就要嫁給柳璋了呢?
沈昭容回想起那日驚鴻一瞥,柳璋無論相貌品行才學,樣樣都出衆,就算是太孫,也不如他人品俊秀,更兼言行溫柔,侍母至孝,對妹妹又極爲友愛。他如今已經是秀才了,雖說今年秋闱不曾得中,但他還這般年輕日後自然前程似錦,無論是哪家女兒嫁了他,都是天大的福氣。她曾經以爲自己有這個福氣,無奈柳璋之母始終固守門戶之見看輕于她,她隻當是自己命薄,也無話可說,但章玉翟分明與她是一樣的,憑什麽能有這麽大的福氣?
在這一瞬間,心魔侵占了沈昭容的思想,她暗暗咬牙微笑着對柳太太道:“親戚們之間雖不曾聽說章家二表定了親,但心裏都知道她的終身是已經定下了的。當年章家有位姑太太,嫁的就是如今的臨國公府,正是臨國公正室夫人,她有一個嫡長孫,愛若珍寶,從小聰明伶俐,又文武雙全與章家二表妹年紀相當,又青梅竹馬,長輩們早有意要将他們配成一對隻是礙着兩人年紀尚小,怕兄弟姐妹之間日後見了面尴尬,就不曾爲他們定下………”她留意到柳太太先是皺起了眉頭,但又漸漸舒展開,心下硌磴一聲,知道這個說法并不足以打消對方的念頭,索性心一橫:“不過兩家已經交換過信物了,隻等兩人滿了十二周歲,便要正式下定。”
柳太太十分意外:“你不是說他們并不曾正式定下麽?怎麽又說兩家已經交換了信物?”
沈昭容忙道:“臨國公府是何等人家?他家嫡長孫,必然是勳貴世家之間聯姻的好人選況且他本身又是個有出息的,自有許多人家盯着呢。章家二奶奶是生怕日後他家見了更好的姑娘,就會變卦,因此才催着家裏向石家讨了個信物。若不是臨國公夫人與章家老太太之間早有約定,隻怕當時就要定下了呢。”
柳太太微微露出嗤笑之色,大概是想起了宮氏的行事做派覺得這是她做得出來的事,也就沒有繼續追問,隻是歎道:“雖是兩家早有約定,隻是如今章家被流放至此,那臨國公府想必也打消了這個念頭吧?當初這門親事還稱得上門當戶對,眼下卻是雲泥之别。
沈昭容咬咬牙,索性再往上頭加碼:“太太您誤會了,我聽我姑母提過,說當年章家入獄時,臨國公府有人來探望,聲言臨國公夫妻親口允諾,說絕不會背信棄義,讓章家人暫時忍上幾年,等事過境遷後,自會想辦法救他們,到時候必然會履行婚約。”她悄悄看了柳太太一眼,“章家上下都對此感恩不已呢,生怕臨國公府爲了救他們而冒險,章老爺子私下發了話,絕不許家人将這份約定向外人透露半分。若不是我姑母悄悄告訴我,我也沒法知道這些。”
柳太太有些不敢置信:“這怎麽可能?章家是被先帝發落的,又聽說是得罪了今上,那時候世人又不知道他家大爺、二爺這般有出息,說不定便一蹶不振了,堂堂國公府居然死守着這份婚約,就不怕連累了自家嫡長孫麽?我雖不認得什麽國公府、侯府的,但也知道世家大族最重血脈,這長子嫡孫,可是最最要緊的。嫡長孫媳的人選,即便不求出身大富大貴之家,好歹也别太離了格兒。再說了,若是臨國公府當年許下了諾言,怎不見他家這幾年有所行動?”
沈昭容一窒,連忙笑道:“太太,這才幾年功夫呢?臨國公府便是有心相救,好歹也得多等幾年。至于那婚約………………”她目光微閃,迅速找到一個理由,“您不知道,臨國公是公認的信人,答應了的事,再沒有不履行的,不然也不會象現今這般受人尊崇了。退一萬步說,即便長輩們心裏不願意臨國公府的嫡長孫也是不肯背信的,他與章家二表妹青梅竹,彼此早有默契,又怎會因爲遭逢變故而甘心毀婚呢?我在章家做客時,還曾聽他家二房說起,二表妹年紀已經不小了,大概這兩年裏就該回去完婚,不知石家幾時會派人來接呢。”
柳太太哪裏知道臨國公爲人如何,隻是聽到沈昭容後面這番話,臉色頓時就有些不好看了。
若是章家二姑娘已經心有所屬,不管臨國公府是否背信,她都不再是好人選了。柳太太覺得有些晦氣,也不耐煩繼續跟沈昭容說話,便輕輕揮了揮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就象在打發一個微不足道的丫頭。
沈昭容忍住屈辱,行禮退出房間,轉身往外走,心跳聲越來越響,呼吸也越發急促了。她現在才感覺到有些不可思議,方才她是怎麽說出那番話來的?接着她又開始害怕萬一柳太太去問章家人,立刻就能拆穿了她!
但馬上,她又想到,若柳太太是有意爲兒子求娶章玉翟聽到她的話以後,也該立時打消了念頭,更不會親自向章家人求證了——那等于是自讨沒臉!所以,她完全不必害怕會被人拆穿。
想到這裏,沈昭容臉上露出一絲狠厲之色:“章玉翟,你憑什麽有這樣的福氣?既然我不行,你也不行!”
這時旁邊冷不防有人叫她:“沈姐兒。”把她吓了一跳連忙收斂了表情,轉頭去望,立時便有些不自在起來—叫她的正是那個管事的老婆,柳璋身邊書童的母親。她勉強笑笑:“王媽媽,你怎麽在這兒?”
王婆子笑笑:“方才我經過姑娘的院子,聽見她在找你呢,你快過去吧。”
沈昭容矜持地點了點頭:“多謝媽媽告訴我,方才是太太找我過去問了些事我這就回去。”款款轉身離去了。
王婆子沒心情欣賞她美好的身段,隻是撇了撇嘴:“不過是來侍候人的,原跟我們是一樣的裝什麽千金小姐呀!”一轉身,又覺得有些不對:“她方才嘀咕那話是什麽意思呢?”想了想,不得其解,隻得将疑惑抛開,進屋向柳太太回話。
柳太太正向親信的婆子訴苦:“……老爺說章家可能很快就能出頭了,他家二丫頭不錯,可以配給我們璋哥兒,叫我去問問章家人的意思,結果那章家二丫頭根本就是定了親的!還好我事先問過沈家姐兒,不然到時候一開口,被人回絕了,豈不是尴尬?!老爺真是的,事先也不打聽清楚了。”
那親信的婆子便安慰她:“老爺哪裏知道這個?也是覺得人家姑娘好,才讓太太去打聽的,這不是還沒開口麽?這種事隻要一問立時就能知道了,又不是直接找上章家提親,怎會尴尬?太太多慮了。”
柳太太仍舊忿忿地:“章家二丫頭哪裏好了?雖說禮數不錯,儀态也過得去,但長相平平,還是個麻子臉!我們璋哥兒一表人材,小小年紀就有了功名,不說配個天仙,好歹也得是個才貌雙全的世家千金,老爺居然看中了章家二丫頭,那不是糟蹋我們璋哥兒麽?!”
那婆子在一旁賠笑着要再安撫,瞥見王婆子進來了,立時臉一闆:“你進來做什麽?”柳太太也擡頭望去。
王婆子忙行禮道:“回太太的話,因要入冬了,姑娘方才吩咐人收拾出冬天的衣裳來,發現舊年的衣裳大多不能穿了,又嫌新做的冬衣花樣兒不好看,想要重新再做幾件。小的想着,明日是不是傳了針線上的人過來?”
柳太太露出一絲笑臉:“原來又是燕兒胡鬧了,多大點的事兒,她要做就給她做去,明兒傳人進府吧。”頓了頓,“章家是不肯再接我們的針線了,倒是那個金花嬸,做的活計不錯,燕兒上回還說喜歡她繡的花兒雀兒的,就傳她來吧。”
王婆子應聲下去了。
被這件事一打岔,柳太太心裏的怨氣也去了幾分,便往柳同知的書房來,對他道:“老爺先前提的那件事,幸好妾身留了個心眼,叫了沈家的姐兒過來打聽,才不至于丢了臉面。原來章家二姑娘是定了親的,定的還是他家的親戚,是國公府。老爺還是改了主意吧。”
柳同知聽得眉頭一皺:“這是沈家姑娘說的?我平日與章家人來往也頗爲頻繁,聽他們提過那家國公府的親戚,卻不曾聽他們說過兩家還有婚約,别是你聽岔了吧?”
“這樣的大事,妾身怎麽會聽岔?!”柳太太嗔道,“千真萬确!章家落魄了,那國公府還特地派人去傳話,說絕不會背信棄義呢!怪不得這幾年章家人從不曾灰心,原來是知道背後有人撐腰。往日老爺總說他家有個好姻親,其實他家那姻親不過是做生意的,哪裏有這樣大的膽子跟朝廷做對?原來是有國公府在暗地裏支持。”
柳同知不以爲然:“他家在流放路上便與我相識,你不知道他家那時候是何等慘相,依然不失風骨,若非如此,我也不會起意與他家結交了。至于陳家與茂升元,面上雖行的商事,骨子裏卻有君子之風…這幾年裏也不是沒吃過虧,若是有國公府撐腰,又怎會這般艱難?你少胡思亂想。”
柳太太抿抿嘴:“老爺既然這麽說了,妾身自然不會多嘴…隻是章家的親事是不成的了,人家已經有了婚約,還是青梅竹馬的表兄,咱們可不做這等自讨沒趣的事兒。他家三丫頭年紀又還小。”
柳同知歎了口氣:“既如此,就算了吧。我們兩家素來交好,别爲了點小事壞了交情。
柳太太又問:“老爺,妾身不明白…即便章老二在安南真的立了功,你又怎知他家一定能東山再起?不是聽說他們得罪了今上麽?”
柳同知擺擺手:“你不知道,這是素日與我相熟的一位百戶從安南給我來信說起的。章放在安南戰中立了不少功勞,連主帥馮将軍都知道了,親自傳了他去,也不知說了些什麽話,第二日章放又立了一功,馮将軍便當着衆将的面大大誇了他一番。你想想…馮将軍是什麽人?那可是國舅爺!他都能誇獎章放了,章家被特赦之日還遠麽?本來就不是什麽大罪,他家如今又有一位駐守遼東邊境的将軍…于情于理,都該赦免了。若非如此,我也不會輕易松口允章敞參加科舉—橫豎是遲早的事,不過是提前些,賣他一個人情罷了。章家不是尋常門第,本是勳貴之後,往來的親朋故舊俱是貴人。我雖不想攀龍附鳳,但眼看着璋哥兒漸漸長成,也忍不住多爲他着想………………”
柳太太聽得眼圈一紅:“老爺用心良苦,妾身怎會不明白?老爺不過是在本家的學堂裏讀了幾年書…又不真是一家子,卻要處處受他們所制,好不容易養了個有些出息的哥兒,本家也不肯放過!他們已經來了幾次信催促,這回讓哥兒過來,也是提醒我們的意思。若他們爲璋哥兒看中的女孩兒當真是好的也就罷了…可若真是好的,他們又怎會便宜了璋哥兒?倒不如趁着他們隻是微微露出點意思,還不曾說準,趁早兒替璋哥兒定下的好。往日卻是妾身耽誤了他,若不是妾身總嫌本地好人家的女兒配不上璋哥兒,也不會害得他至今還不曾定親。”
柳同知歎道:“兒女婚姻大事,關系到他們一輩子,太太是慈母,自然不忍心草草行事。其實你也不必太心急,哥兒總是我們這邊的,他來了,隻管讓他留下,尋些事兒拖着他。璋哥兒畢竟是我們嫡長子,給他挑媳婦不能太草率了,總要給他選個合适的才好。若是德慶本地沒有,别處也使得。肇慶、廣州,我也許要升遷了,到時候又是一番忙亂,自然有理由搪塞本家的人。”
柳太太聞言又驚又喜:“老爺說的是真的?你要升遷了?!”
柳同知微微笑道:“聽着風聲是如此,但幾時才能升卻還不知道。我這幾年在德慶也算有些政績,連廣州的幾位大人都曾聽說呢。這一回好象是廣州那邊促成的。”
“阿彌陀佛!”柳太太真恨不得叩謝上天,“暗示了本家幾年,誰也不肯拉老爺一把,如今難得老爺有這樣的機緣,總算可以揚眉吐氣了。我明日就去寺裏上香,祈求老爺此番升遷順順利利!”
且不說柳同知夫妻如何拜佛,如何暗中慶賀,第二日傍晚時,明鸾剛剛洗完碗,便瞧見金花嬸在門外晃,忙笑着迎上去:“嬸娘今日不是進城去了麽?怎麽有空過來?”
金花嬸豎起食指噓了一聲,探頭望望院内,小聲問:“你們家二房那幾位不在吧?”
明鸾有些莫名其妙-:“當然在啊,二伯娘去了菜地,二姐姐在房間裏,您是找她們有事嗎?”
金花嬸拉她出門,看一眼院内,再看一眼外頭無人經過,才壓低聲音道:“你們家不是一向與沈家人不和麽?小心着些。我今日去柳太太那裏給她閨女量尺寸做冬衣,聽她家王婆子說,沈家那姐兒好象在柳太太跟前說了你二姐的閑話呢。”
明鸾心下一凜:“您可知道她說了些什麽?!”
金花嬸猶豫了一下,才道:“詳情我也不清楚,隻不知何故,柳太太問起你二姐可曾定了親事,沈家的姐兒說你二姐已經有人家了,是什麽國公府的表哥,還說你二姐跟他有情。我是不知道什麽國公府的,但好好的說一個小姑娘家與别的男子有情,那不是往人頭上潑髒水麽?!”
明鸾吃了一驚,冷哼:“她這是發什麽神經?一日不說人閑話就不舒服是不是?!還有臉說自己是大家閨秀呢!”金花嬸忙問:“怎麽?這事果然不是真的?”
明鸾正要回答,卻聽得身後傳來宮氏的聲音,一轉頭,卻是宮氏提着水桶,咬牙切齒地站在那裏。
宮氏丢開桶,上前盯着金花嬸問:“你再給我說一遍,沈丫頭都編排我閨女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