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疲倦地閉上雙眼:“應該是吧,以往他們對我們雖說不上熱絡,但隻要我出面,他們待我還算是客氣的,從來就沒象這樣幹脆利落地拒絕過。”而且是明言拒絕,不是拿場面話推脫暗示,這就意味着完全沒有回旋的餘地了。
沈儒平沒再吭聲了,一旁的杜氏不自在地笑了笑:“看來章家還真是記恨上大姐了,不是我說,大姐當初也做得太過分了些,好歹也是婆家呢,若你當初沒有惹惱他們,他們又怎會對我們家絕情至此?”
沈氏猛地睜開雙眼盯住她,杜氏有些心虛地移開了視線:“大姐你别惱,我也是實話實說罷了。即便你是爲了我們好,一定要與我們一家同行,方便照應,也不必三年都對那邊不聞不問吧?茂升元這幾年沒少照應我們,還不是看在那邊的面子上?如今倒好,就因爲你得罪了婆家人,連我們都受了連累。”
沈氏隻覺得胸口發悶,眼前發黑。她轉向弟弟,沈儒平卻躲開了她的視線,這一舉動讓她心下發涼,咬咬牙,半晌才道:“章家隻是不了解實情,我難道隻是爲了沈家?還不是爲了我們三家人的未來,爲了江山社稷麽?!”
沈儒平悶聲道:“大姐,如今還談什麽江山社稷?你當初說越王坐不穩皇位,各地藩王和百姓都不會容下他的,可如今又如何?雖有幾位藩王小打小鬧給朝廷添些亂子,可無論是燕王還是西北大軍都不曾對越王的皇位有過半句怨言,他這位子是越坐越穩了!這幾年來,可曾有過一個人關心文至的生死下落?!我們家被抛在這天南地北的角落裏,朝中還有誰記得我們?更别提屋裏那一位,一旦叫人知道了·我們就……”他頓了頓,猶豫了片刻才繼續道:“大姐,你當初的謀劃無一樣能成事,你還要堅持下去麽?隻怕我們家還等不到大富貴的那一日,便先在這地方無聲無息地被人弄死了!”
杜氏往丈夫身邊挪動了幾步,無聲地支持着他的言論。
廚房門口·沈昭容一身狼狽、滿面蒼白地站在那裏,忽地眼圈一紅,扭頭拿過菜籃子,繞過院子裏的幾位長輩出門去了。今天一大早起來就忙着整理房舍,都過晌午了,還沒來得及吃飯呢,可廚房裏貯存的米面肉菜全都泡了水,不能吃了。家裏雖拮據些,幸好她手裏還有二十文賣針線得來的錢·好歹先買了米回來。
至于沈家未來将何去何從,她隻有聽從長輩行事的份,沒資格去插嘴,也不會有人聽她的話。
沈氏沒有留意到侄女的離開,她隻是眼睜睜地瞪着唯一的弟弟·呼吸越發困難了,身體也抖得更加厲害:“才過了不到三年的功夫,怎麽能就此放棄呢?隻要熬過去就好了……隻要熬過去,今天的苦難不過是一場夢!我知道你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可若就此放棄了,将來我們家又會如何?你就甘心在這裏待一輩子?!永遠叫人看不起?!”
“我當然不甘心!”沈儒平生氣地吼了回去,“可除了不甘心·我還能做什麽?!你總是說要堅持·要熬下去,可除了這些話你還有什麽靠譜點兒的法子嗎?!再這樣下去……”他迅速看了門外一眼·壓低了聲音:“再這樣下去,哪怕越王真的被人從那張椅子上拉下來,也輪不到屋裏那一位!我們不過是等死而已!”
沈氏的表情有些僵:“不是我不願想法子,而是眼下的情形,一動不如一靜,你要冷靜些,耐心等待時機······”
“等等等······你除了叫我們等待,還知道什麽?!”沈儒平雙手抓頭在院子的空地上來回走了幾圈,沖到沈氏面前壓低聲音道,“大姐,我知道你從前不肯将實情向章家透露,是因爲擔心洩密,可他們畢竟是你婆家,又比我們多點門路,甚至有法子跟外頭通信,不如你就把實話告訴他們吧?在這裏呆等下去不是辦法,我們得讓外頭的人知道那位主兒在我們手裏,安好無恙,否則他們就算翻了天,也不會來找人的!”
“不行!”沈氏斷然回絕了他的建議,“章家是我婆家,你大姐夫和外甥外甥女都是姓章的,不是外人,你當我就願意将實情瞞着他們麽?!可二弟妹宮氏是馮家的姻親,三弟妹陳氏娘家人多嘴雜,都有洩密的可能。最要緊的是,因爲婆婆的死,他們對我,對沈家,甚至對悼仁太子一家已經有了怨言,這會子向他們坦白,你能擔保他們不會爲了過往的恩怨,爲了自己的太平富貴,向官府告密麽?!不是我固執,而是……”她撫着胸口,紅了眼圈,“一切都是爲了大局着想!等到有人将文至接回京城,事情有了把握,再把事實真相告訴他們也不遲。他們知道我們用心良苦,是不會怪罪的。到時候,有我在,章家也少不了一份功勞……”
這話沈儒平已經聽過好幾十遍了,起初還能信服,如今卻成了耳旁風,他忽然變得煩躁起來:“大姐,你總是有無數的理由,其實我也明白,我們家爲這個外甥已經犧牲太多了,父親和母親都沒了,我唯一的兒子也沒了,可以說是家、亡,到了這份上,若是一點回報都得不到,那死了的人就白幄‘了!但有些事我們真的做不到,隻能向别人求助。無論我們如何不情願讓章家分一半功勞去,也要分清事實輕重。你畢竟是章家人,無論是不是讓章家參與進來,他們家的功勞都是跑不掉的,你再隐瞞又有什麽意義?!更何況,再這樣固執下去,我們家就真的毀了!屋裏那位也毀了!人都死了,還說什麽功勞不功勞?!”
沈氏瞪着弟弟,大口大口地喘着氣,眼前金星直冒。她的身體根基早就毀了平日都是卧病在床,眼下不過是勉力支撐。可她腦子裏已經想不出任何反駁弟弟的話的理由,過了好一會兒,才擠出一句:“你遲早會明白我的苦心……”
沈儒平閉上雙眼,神色也冷淡下來:“好吧,大姐你總是有苦心的我确實不明白,敢情我們都是傻子,隻有大姐最英明!”他給了妻子一個眼色,輕飄飄地丢下一句:“我去找人來修房子。”便轉身離去。杜氏迅速跟上。
待離得遠了,沈儒平才掃視周圍一圈,壓低聲音囑咐妻子:“一會兒若有人來找我,你就說我到附近鎮上找工匠問修房子的價錢去了。”
杜氏連忙拉住他:“你要做什麽?”
“做什麽?”沈儒平冷哼一聲,“大姐不行了,她從前還有幾分小聰明可如今病了幾年,人也糊塗起來,你瞧她打的那都是什麽主意?再繼續聽從她的話,我們家哪裏還有翻身的希望?!”
杜氏咬咬唇:“大姐···…應該是想讓我們沈家獨占擁立之功吧?至少要是個頭功。說真的,她雖是好意但行事真是太糊塗了,想要得頭功,也得看我們家是否力所能及啊!她以爲在這嶺南海疆傻等,那皇位就會自行落到那孩子頭上麽?!”
“所以,大姐犯傻,我們卻不能犯傻。我知道她爲何不肯聯系章家,還不是因爲當年惹惱了章家人,她害怕章家将她休了或是給她冠個什麽罪名麽?她還以爲章家會因爲她就嫌棄了太孫呢。依我說大姐也是一時想左了,她雖是太孫的姨母可章家老太太還是悼仁太子的親姨母呢!章家再惱她,也不會對太孫不管不顧的。”
杜氏吞了吞口水:“那·……你的意思是…···”
沈儒平抿抿嘴:“那孩子的事一定要讓章家人知道才行!我們要通過章家,把這個消息傳到西北常家或是遼東大姐夫那裏,再請他們知會燕郡王。沒有這幾位的支持,那孩子想要回複尊貴身份,壓根兒就不可能!隻是茂升元的人不一定可靠,這個消息不能通過他們傳送,寫在信中又擔心會落到别人手裏,最好是有可靠的人将這個口信親自送到章家,告訴章老爺子。”
杜氏忙道:“既然茂升元不可靠,如今哪裏還有合适的人選?你又無法親自走這一趟。”
沈儒平看向她:“還有一個人,你忘了▲?章家人應該是認得他的,有些話由他去說,比咱們沈家人去說強。”
杜氏怔了怔,張大了嘴:“你是說……胡四海?!”
沈儒平點點頭:“讓胡四海去最好。他一直在咱們附近保護那孩子,如今也在鎮上做小買賣,我這就去找他,請他往德慶走一趟。”
杜氏有些遲疑:“章家恐怕未必願意出手吧?相公,其實大姐有些顧慮還是有道理的,要不咱們直接聯系大姐夫······”
沈儒平瞪了她一眼:“德慶距此不過幾百裏地,十天内就能往返,若是去遼東,少說也要花上一年!你覺得胡四海會答應隻爲送一封信就離開那孩子一年之久麽?!若是擔心章家有變,他大可以先在暗中觀察章家人幾日,看他們如今生活的情形,揣度他們心志是否有變,再決定要不要坦白相告。十天,隻要十天就好了!若是章家果然不願意,至少我們也得了準信,從此死了心,另想法子!”
沈氏對自己兄弟的計劃一無所知,她隻是察覺到兄弟夫妻倆想法上的變化,心中越來越不安。
建文帝坐穩了江山,各地藩王居然沒人起兵反對他,連燕郡王也對這種謀朝篡位的逆舉不言不語,确實出乎她意料之外,但無論如何,她還是堅信建文帝的皇位坐不長久。且不說他這皇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順,馮家野心勃勃,遲早會鬧出亂子,而整個北方疆土又有好幾位手握重兵、與建文帝有怨的大将坐鎮,再加上建文帝本身對成年的庶長子較爲偏愛,皇後馮氏所出的嫡子卻是排行第二,馮家絕不可能容忍這種事。新朝甫開始便埋下了無數禍根,無論哪一件爆發出來,都會讓建文帝的威信大打折扣,所有反對他的人就可以趁機起事,一鼓作氣将他拉下皇位!等到他氣數将盡的那一日,悼仁太子的嫡子便是最名正言順的繼位人選無論朝野宗室都會贊同這一點的。那時便是沈章李三家東山再起的最佳時機。
眼下她隻要靜靜地等待那一天的到來就好,也許要吃點苦頭,可這一切苦難終将過去,她也相信遠在遼東的丈夫與兒女不會抛下她不管的,隻要等到他派人來,她就不會再受苦了。
可是……暫時的困苦卻讓至親胞弟對她的智慧産生了懷疑這叫她情何以堪?她如今最擔心的就是他會自作主張破壞了她的安排,那麽再好的前景也會被毀掉的!她不能眼诤睜看着這種事發生,她必須要想辦法扭轉局面!
沈氏努力撐着柴堆站直了身體,想要走回屋裏,才邁出兩步,眼前便發黑。可是家裏人都出去了,院中無人,她身體一搖晃·便重重地摔回柴堆旁。
“大姨!”一個少年着急地從西屋跑了出來,扶住她的身體,想要攙她起身。無奈她跌得太重了,衣裙都被院中地面上積存的泥水沾濕,顯得更加狼狽·她隻能輕輕推開少年:“我不要緊,隻是一時頭暈而已,别把你的衣裳也弄髒了。”
“大姨······”少年低下頭,眼圈已經紅了,“您别再爲我操心了,不值得!”
沈氏的臉色有些難看,勉強笑道:“你在胡說什麽呢?可是方才你舅舅的話······你都聽見了?沒事的,他隻是擔心你·一時急了·便胡說八道起來,其實他是很關心你的·也一心爲你将來重返京城而盡心盡力呢!”
少年輕笑:“大姨就别哄我了,我年紀雖小,卻不是傻子,幾年下來,還有什麽看不清呢?沈家也好,李家也罷,除了大姨,有幾個是拿我當正經外甥來疼的?不過是覺得奇貨可居。如今眼瞧着奇貨成了累贅,就急躁起來,看到我都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當面雖不說什麽,背地裏都在埋怨我拖累了他們呢。”
沈氏越聽,臉色就越發難看:“好孩子,你誤會了,這都是沒有的事……”
“大姨就别安慰我了。”少年眼中淚花閃爍,“我心裏明白着呢,就隻有您是真心爲我着想,别人不過是面上情。爲了我,您甚至連丈夫兒女都不顧了。您放心,也許我一輩子都隻能在這嶺南海疆做個小老百姓,但我會好好孝順您的,我會把您當成親娘一樣照顧,無論是誰,都不能欺負您······”邊說還邊咬牙切齒,面露恨色。
沈氏隻覺得眼前一陣一陣發黑,笑得也越發勉強了:“你不要這麽想,沈李兩家都是你的至親,有我們在,你一定能回複尊貴的太孫身份···…”
少年面露苦笑:“好吧,大姨您既然這麽說,我就這麽聽着。”抹了一把淚,正色道:“大姨,其實我剛才在屋裏都聽見了,您不必顧慮太多。章家不會出賣我的,當初若不是章家四表叔相救,我早就沒命了,又怎會苛延殘喘到今日?爲了保住我的性命,章家犧牲良多,他們是當之無愧的忠臣,也是我僅剩的親人了。您就讓茂升元的人送你去德慶,請求他們的諒解吧。大姨父是您結發夫婿,表哥與表姐也是您的親骨肉,您就算再心疼我,也不能絕情地抛下他們不顧啊······”
沈氏死命咬住牙關,忍住暈倒過去的沖動:“沒事的,他們會諒解我……”
少年卻固執地搖搖頭:“我知道您隻是在安慰我罷了,那是您的家人,您怎會不關心、不在意?大姨,您就别管我了,由得我自生自滅吧!若将來大姨父因此事怪你,我一定會爲你辯解的!您放心,若是他不肯原諒您,我就跪在他面前,替您賠罪····`·”
沈氏已經快要暈過去了,這時門外傳來的一道聲音拯救了她:“大姐?你怎麽坐在院子裏?”卻是三妹李沈氏。
少年看見是她,咬了咬牙,扭過頭去:“大姨,我扶您進屋吧?”李沈氏卻遲遲疑疑地走過來:“大姐,我有話想跟你說······”這就是想單獨談話的意思了。少年嘲諷地笑笑,沒打招呼。沈氏輕聲勸他:“回屋去吧,這裏有你三姨就行了。”少年瞥了李沈氏一眼,勉強起身進了屋。
李沈氏讪讪地道:“外甥脾氣越發大了,如今可不是在宮裏,對着長輩擺什麽架子呢?!”
沈氏全身都在發軟:“有事就說吧······”
李沈氏猶豫了一下:“方才我們爺回家說了茂升元的答複了,我們家的人都覺得······這條路子是沒指望了,既然無法離開東莞,就隻能想别的法子。”
沈氏皺起眉頭:“你們能想出什麽法子?”
“前幾天,梁百戶派了個人來,說看上我們家雲翹了。”李沈氏歎了口氣,“早年我們家不是把馬姨娘送給了他麽?雖說半年不到就死了,但他對馬姨娘的乖巧念念不忘,隻可惜我們家已經沒有别的姨娘了。不過他發了話,隻要雲翹能給他生個兒子,便立刻擡二房!”
沈氏眼前又是一陣發黑:“你胡說些什麽?!雲翹······當年好歹也是被列入太孫妃候選名單的,我們兩家也商量好了,等過兩年就讓昭容與雲翹一起嫁給文至,将來一人爲後,一人爲貴妃,你怎能變卦?”
李沈氏聞言頓時翻了臉,眼中隐有恨色:“若不是你當初把我們诓到這地兒來,我犯得着将女兒送給别人糟蹋麽?大姐,你還在做皇親國戚的美夢呢?那是不可能的!看在二姐的份上,我們不告發外甥,就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好不容易有了轉機,你還要攔着,我告訴你,從今往後,休想我們再聽你一句話!”
沈氏聽了,喉嚨一甜,頓時吐了滿地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