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氏淡淡地道;“二嫂子,我素來都覺得家和萬事興,從不與人争閑氣,遇事也多是退讓,你是知道的。”
“那又怎麽樣?!”宮氏絲毫沒有害怕的意思…“你閨女設套陷害我,叫我在老爺跟前挨了訓斥,你還有臉說什麽家和萬事興,我告訴你,休想!避口氣我無論如何也吞不下去,遲早要叫三丫頭受教訓!”
陳氏盯着她道;“她方才被你逼得跳進江水中,差一點就喪了性命,二嫂還覺得不足麽?”
宮氏冷笑;“那是她在做戲!又不曾真喪了性命!”不屑地撇了撇嘴。
“難道二嫂真要我家女兒丢了性命,才肯善罷甘休麽?!”陳氏臉上的表情又冷了兩分“你我都是爲人父母的,自家骨肉若有個好歹,做母親的心裏是什麽滋味,二嫂應該比我更清楚!我雖一向忍讓,但方才看着孩子浸在冰冷的江水中,那種痛意真是深入骨髓,若能保得我孩兒性命,便是叫我舍了自己的命,都是心甘情願的!連命都能舍了,别的又有什麽要緊呢?!”
宮氏聽出幾分不對;“你到底想說什麽?這是在威脅我?!”
“弟妹不敢。”陳氏深吸一口氣,移開了視線“弟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當日還在池州時,沈家大奶奶丢了一件她兒子穿過的袍子到我們這邊,原是沖着老爺去的,隻是老爺認得那不是他的衣裳,叫我問問家裏人是誰的,結果無人認領…當時,沈家的昭容曾經來找我,說那是他家的衣裳,讓我還給她。二嫂子,你可還記得?”
宮氏不明白她爲何提起避件事,隻隐隐約約記得好象是有這麽回事…心下忽然覺得有些不安,目光也閃爍起來;“你提沈家人做什麽?”
陳氏面無表情地道;“不做什麽,隻是弟妹如今回頭想起,沈家的昭容不知是否清楚她母親的惡毒用心,然無論如何,若她當時順利将衣裳拿回去了,自然也就沒有後頭的事了。謝姨娘不會拿那件袍子改成骐哥兒的衣裳,上面的病氣也不會過到骐哥兒身上。骥哥兒………………雖說跟沈家的安哥兒有過接觸,但他究竟是什麽時候發病的…誰都說不清楚。骐哥兒與謝姨娘當時跟他在一個艙房裏過夜,倘若是從骐哥兒身上過的病氣………………”她轉頭盯着宮氏“我有時候會想,倘若那一天,不是有人攔住沈昭容拿回衣裳…我們家還會不會失去這麽多孩子?”
宮氏臉色煞白,她也想起這件事了。當日她隻是心裏埋怨沈家人,不甘心叫他們稱心如意,才會随便尋點借口爲難沈昭容而已,哪裏料到會有後來的結果?親生的兒子死得這麽慘,倘若真是從骐哥兒身上過的病氣,那叫她情何以堪?!
陳氏看着她臉色越來越難看,心中生出一絲不忍…隻是一回頭…便看見明鸾不知幾時出了艙口,正在望着自己…想必也把自己與宮氏的對話聽在耳中。陳氏咬了咬唇…硬下心腸繼續道;“這件事,我沒有告訴老爺與二爺。”
宮氏愣了愣,但很快就反應過來;“你………………”臉色更加難看了。
陳氏道;“謝姨娘告發此事時,隻提到沈昭容曾經想來取回衣裳,卻被她母親叫回去了,過後還挨了罰,我也沒提過二嫂子故意攔人的事,因此老爺與二爺至今還不知道二嫂做過什麽。若他們知道了,想必會責怪二嫂,再加上今日這一出………………氣頭上還不知道會如何。死者已逝,生者何辜,我們到底是一家人,還要把日子過下去的,二嫂子,你說是不是?”
宮氏打了個冷戰,怔怔地看着陳氏,仿佛從來沒真正認識過這個妯娌似的。今日明鸾鬧了一場,她已經挨了一頓好罵,但明鸾到底沒出事,然而,死了的那些孩子卻不同。若是當日攔着沈昭容取回衣裳的事傳到章寂與章放耳朵裏,章寂尚可…章放是一定容不得她了。
沈氏被章家人所棄,固然讓她感到心中暢快,但若同樣的命運落到她頭上,她實在難以想象那會是什麽樣的情形。她已經沒了娘家,沒了一個兒子,不能再失去婆家,失去女兒了。
陳氏看着宮氏在那裏發怔,臉上露出了害怕的神情,便也不再步步緊逼,隻輕聲道;“二嫂子,你好自爲之吧。我知道你素來嘴上厲害,隻是爲人也需修口德。”說罷她便拉着明鸾回艙去了,隻留宮氏一人在甲闆上發呆。
明鸾一家睡的地方是在艙,此時沒别人在。明鸾鑽回被窩裏取暖,瞥了陳氏一眼,心裏的郁悶消散了幾分。雖然陳氏對宮氏說的那番話在她看來有些不痛不癢,但對方願意走出這一步就好。她擡頭沖着陳氏笑笑;“我還以爲母親會再次忍讓下去呢!”
陳氏坐在她身邊,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你還敢說!若不是你胡鬧,事情哪裏會到這個地步?!你二伯娘不過就是嘴上壞些,又不曾對你如何,你何必鬧得她下不來台?”
才說她有進步,怎麽又束了?明鸾翻了個白眼,眼角瞥見有個人影在艙口處晃了晃,似乎是章敞…靈機動,便扁了扁嘴,哽咽道;“我也不是有意的,當時我-真的害怕極了。她畢竟是長輩,如果她在祖父面前說我壞話,租父信了她,那我該怎麽辦?母親您一向是處處忍讓的,别人踩到你頭上,你也一聲不吭,我受了委屈,你隻會叫我忍氣吞聲,哪怕是二伯娘說了外祖父與外祖母的閑話,你也隻當聽不到,從不跟她争吵。父親就更不用說了,他一直不喜歡我,以前謝姨娘和弟弟還在時…隻要謝姨娘說了我的壞話,他問都不問是真是假就會罵我。如果二伯娘說錯了話,二伯父罵她,父親一定會說是我的錯,與二伯娘不相幹。萬一二伯娘真要逼死我,還有誰會爲我說話呢?母親說我不該跳江…害家裏人擔心,可如果真的要被二伯娘害死,死了還要擔上個惡名,那我還不如死在江裏算了,還能少受些苦楚。”
“你說什麽胡話呢?!”陳氏聽得直發愣,正要罵女兒…無意中瞥見丈夫就站在艙口處,忙站起身來“相公怎麽站在那裏?”
章敞看着妻子…張了張嘴,又看向女兒,神色複雜。明鸾露出害怕的表情,縮到角落裏。章敞見狀,心中更是苦澀…想想自己長了二十幾歲,原本也算是兒女雙全了,因盼了多年才得一子,便偏寵了些,加上又不喜妻子,更惱女兒頑劣,便對她們冷淡了點,卻沒想到女兒居然會存有這等念頭…認定自己這個父親是絕對靠不住的…受了委屈甯可去尋死。他如今年紀也老大不小了,已失了一子‘若是連這個女兒都保不住,那他這輩子過得還有什麽滋味?隻是這些話要如何跟個小孩子說?
章敞怔怔地轉身出了艙,一聲也沒吭。陳氏有些擔心地看着他離開,回頭瞪了女兒一眼,匆匆跟了上去。
明鸾卻沒放在心上,今天這番行事雖然倉促了點,但勝在足夠震撼,隻要章家人不懷疑她是掉了包的,認定她是章家骨肉,那以後對她的态度就會和緩許多。
畢竟一個性情激烈得曾經想尋死的孩子,要是再不顧及對她的态度,搞不好她就真的再去尋死了,在接連失去自家骨肉的章家人看來,保住孩子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隻是小節o明鸾絕不介意給章敞、陳氏與宮氏一個警告,省得他們還象之前那樣渾渾噩噩的,不把她這個小孩子當回事!
船一時半會兒還沒到達目的地,加上方才明鸾鬧了這麽一出,驚動了前頭的官船,千戶所的武官傳了警告令過來,讓後面的人看好孩子,别再鬧事,行程便比原先預計的略慢了些。明鸾看着外頭的天色漸漸黑下來,肚子開始有了饑餓感,偏偏因爲無法停船做飯,隻能硬抗着,她便縮進被窩裏閉目休息。才休息了一會兒,她感覺到有人進來了,就蹲在自己身邊,氣息有些急促,卻又不說話。她以爲是陳氏回來了,不緊不慢地撐起眼皮子問;“這是怎麽了?”卻發現眼前的不是陳氏,而是玉翟。
玉翟有些神色不善;“你還好意思問怎麽了?我問你,剛剛你是故意陷害我母親的吧?我母親的爲人我知道,她是嘴壞了些,罵你是有的,但斷斷不會說出要燒死你的話…一定是你胡說八道!”
明鸾撐起身體掃視周圍一眼,見後艙中無人,艙口處也沒人經過,便坐起身來,背靠艙壁,漫不經心地道;“你有什麽證據證明我陷害她了?若沒有,還是小心點說話的好。”
玉翟語塞,咬咬唇;“反正我就是知道!你跟我母親拌嘴的時候,我就在附近,我大可以跟祖父說,母親壓根兒就沒說過那些話,你是在胡說栽贓!”
明鸾挑了挑眉;“那你爲什麽不去說呢?”
玉翟張張嘴,咬牙道;“我是在警告你,别再耍huā樣!”
明鸾冷笑一聲;“你如果真的聽到了我們當時的話,方才怎麽不說出來?可見你什麽都沒聽見!如果你覺得祖父會相信你的話,大可以去告訴他!不過我也有一句話要問你,不管二伯娘是不是那樣說了,爲何我說她有,别人就都相信了呢?”
玉翟的鼻尖與耳根都漸漸紅了,抿緊了雙唇不說話,目光閃。
明鸾湊過去,壓低了聲音;“那是因爲她成天說三道四,惹得全家人都厭煩了,無論她是不是說了那兩句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相信那是她說得出束的!”
玉翟眼圈都紅了,忿忿地瞪着明鸾。
明鸾攏了攏腦後的頭發,已經快要幹了,便順手編了兩條麻huā辮,不緊不慢地道;“二姐姐看來也是心知肚明,我若是你,就趕緊勸二伯娘改改自己那張嘴,不然遲早要引起衆怒的。其實我也明白,她娘家不但不得力…還落井下石,她自然看别人得力的娘家不順眼。隻是有些事是不能颠倒黑白的,二姐姐好好想想,二哥爲什麽死了?一半是因爲感染了天huā,一半是因爲在彭澤時耽誤了醫治,若不是二伯娘那位姨父姨母攔着不讓我們請大夫…二哥、四妹與四弟怎會死呢?二伯娘要恨,就恨始作俑者去,對着救命恩人潑髒水,她還有良心沒有?!”
玉翟鼻子一酸,轉身便要往外沖,卻被明鸾一聲“回來”叫住了,哭着回頭問;“你還要怎樣?!”
“我沒要怎樣。”明鸾睨着她“我隻是看在姐妹情份上,勸一勸二姐姐。你是章家的女兒祖父與伯父不會闌爲你母親嘴壞,就嫌棄了你,你最好不要做傻事,跟着你母親颠倒黑白,無事生非。不然你母親身上的罪名還未清洗幹淨,又把你自個兒給攪進去了,祖父與伯父隻會更加怨恨你母親!”
玉翟一驚,細細一想,露出想哭又不敢哭的表情,跺跺腳,扭身出去了。
陳氏在艙口與她擦肩而過,叫了她兩聲見她不回應便鑽進艙中問;“你二姐姐來尋你做什麽?”
“沒什麽,不過是發點小脾氣替二伯娘抱不平罷了。”明鸾看了看陳氏身後“父親怎麽了?你把他哄回來沒有?”
“瞎說什麽呢?!”陳氏臉上微微一紅,伸出纖指戳了明鸾腦門一記“都是你方才胡說八道,你父親聽了,在外頭對着江水好不傷心。你心裏便是有再大的怨氣,也該記得那是你父親,不該這般口無遮攔才是。”
明鸾撇了撇嘴,顧左右而言它;“還有多久到岸呢?”
陳氏正要回答,便聽得前艙方向傳束一陣喧鬧,卻是玉翟與宮氏的聲音,吃了一驚,側耳細聽,隐約聽到玉翟在哭喊;“您要是再不消停,我也要跳江去了!”宮氏尖叫;“胡說八道些什麽?!”接着是章寂怒吼;“都給我閉嘴!”吵成了一團。
陳氏回頭瞪明鸾一眼;“瞧,都是你惹出來的!”明鸾吐了吐舌頭,縮回被窩中去了。
到了一更天,一行船才靠了岸。碼頭上一片冷清…隻有兩盞風燈挂在竹竿上,随風搖個不停。一衆軍戶與軍屬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又冷得直發抖,在千戶所的人一聲令下,搖搖晃晃地往城裏去。
千戶所在城中有駐地,一衆軍戶便先在那裏安頓下來。住的地方有些窄,章家人隻分到一間屋子,不過十餘平方米大小,有兩張木闆大床并排放着,章放拿草繩系了大鬥篷從中爲界,全家人左右分了男女安置。駐地的廚娘匆匆燒了一大鍋白米粥來,各人分吃完了睡下。
到得第二天早上,千戶所的人趕到知州衙門裏報備去了,因這次的軍戶裏有好幾個人是流放來的,需要在衙門裏上檔,那人還特地把章寂等幾個流放犯人叫上了,預備知州查問。章家父子這一去,便足足過了大半日方才回來,早有千戶所的人來給其他軍戶登記造冊,查問可有人懂得什麽手藝,或是學逐武技,等等。待章寂等人回來,那登記的小軍官也來問他們,得知他們一家隻有章寂與章放是習過武的,但父子三人都能讀書識字,便笑道;“瞧你們老的老,弱的弱,恐怕也拿不動刀槍了。隻可惜千戶大人手底下不缺文書,不然倒可以讓你們享享清閑。”
章寂聽了心中一動,想起周合說過的話…便給次子使了個眼色。章放便笑着問那小軍官;“除了千戶大人手底下的文書,不知哪裏還缺個抄抄寫寫的差事?我身體還算健壯,抓個小賊還是不在話下的,隻是老父年邁,弟弟又文弱,就怕他們的身子經不起。我聽說軍戶隻需出一人服役便可,其他人是不是都要屯田?”
“自然是要屯田的,隻是被分派到何處,還需上頭發話。”小軍官随口回答了他,便收起huā名冊子轉身走了。章放有心追上去再問仔細些,又怕适得其反,隻得按捺下來,低聲問父親該怎麽辦。
章寂沉吟道;“雖說老周有話在先,已經命人打點過了,但我們初來乍到,也不知向誰打聽去。貿然行事反而不妥,還是先穩住了,看别人如何行事再說。”頓了頓…又歎道;“這裏已經是我等流放的終點,再不濟也不迂是做回小兵,或是種田罷了,又能苦到哪裏去?”
聽到父親這麽說,章放、章敞等人的心情也安定下來,靜待千戶所的安排。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德慶知州正打算前往瑤民居住地區行安撫之事,心裏正沒底呢,聽說新來的軍戶裏有流放的犯人,便找上主管兵民、賦役、獄訟等事的通判說;“既有流放的犯人,不如找幾個随我往瑤區去,若有危險之事,便令他們做個前鋒,可好?”
通判手上動作一頓,迅速瞄了一眼手邊的那疊公文,面上卻半點異狀不露;“大人的随扈,自然是要挑選勇武之人爲佳,流放的犯人雖命賤,就怕遇事不中用,反而誤了大人的差事。”
知州聞言也有些動搖;“你這話也有些道理,隻是……………”
通判笑道;“聽說千戶所裏有不少高手,大人不如跟萬千戶打聲招呼,請他多派幾個人跟着?其實有瑤首壓制,那些瑤民不敢對大人如何,隻需謹慎行事便可保平安。待大人将事情辦好了,便是一樁大功勞,若是帶上流放的犯人去,那這功勞可怎麽算呢?豈不是白白便宜了他們?”知州頓時醒悟過來;“你倒提醒了我!确實不能白白便宜了他們!”又問;“那幾個犯人的去處可定了麽?可别讓他們過得太舒服了,我聽說這回來的有好些人身上有大案子呢!”
“大人放心。”通判又掃了那疊公文一眼“這些小事早就安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