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彭澤

文骥天huā病發的消息瞬間傳得所有人都知道了,官差們都氣得直跳腳,連船家也連聲說晦氣,不肯再接這批客人,生怕自家的船沾染了病氣,被官府知道了要燒掉。宮氏唬得跟什麽似的,連連哭着求他們不要把自家趕下船去,又向官差們解釋兒子隻是生水痘,并不是天huā。

但差役們哪裏肯信?張八斤還神色不善地道:“瞧他這症狀,分明就是天huā!是被沈家那孩子傳染的吧?你這婦人睜眼說瞎話,難不成是想害死婁們?!”又向章放抗議。

章放也焦慮不安,怒斥妻子:“你是怎麽照顧孩子的?驟哥兒這幾日一直覺得不适,必定是早有征兆,你居然到今天才發覺!”

宮氏哭道:“二爺這話真過分,你每日隻顧着跟父親、三叔說話,孩子都是我在照顧,如今還怪我……”

“行了行了!”章寂不耐煩地喝止“現在都什麽時候了?還吵!趕緊到城鎮請個大夫回來給孩子瞧瞧吧!”

這話雖是正理,但船家卻是不好打發的。天huā的可怕讓他們連官差都顧不上了,堅持要将客人趕下船去,左班頭見狀便擠出一個陰深深的笑:“病人在船上住了這麽久,你這船隻怕早就不幹淨了,要走也行,日後若是有個頭疼腦熱,可不與我們相幹。”船家隻覺得有冤無處訴:“官爺怎能這欄說?!你們當日雇船時,可沒說過有天huā病人同行啊!我們小老百姓掙兩辛苦錢也不容易,如今還要把船給賠出去,難道叫我們去喝西北風?!”“此時抑制疫情擴散是最耍緊的。,…左班頭瞥了船艙内一眼”“所幸我們離開池州後就雇了這船,一路上除了路過大城鎮時要去官府報備才上過岸,進過城,其他時候都是在船上過的夜,即便要停船做飯,也是選的人煙稀少之地。那時是爲了防止犯人尋機脫逃如今看來卻是萬幸。事不宜遲,我們即刻趕到下一個官衙,文書通報沿路經過的各地衙門,以免有人感染天huā,釀成大禍。”他本是這班差役中職位最高的一個,雖然平日寡言少語,卻很有威信。他這話一出,所有差役都不再有異議了。

接着他又對船家道:“當日上船時,我們剛剛離開了一個天huā病人,并無人有感染迹象并非有意瞞你。如今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們即便丢下我們走了,也讨不了好,等日後官府行文到你的家鄉,你這船一樣逃不過去說不定你們一家還有可能會感染天huā,甚至傳給他人,何苦來哉?倒不如随我們同到官衙,讓大夫爲你們檢查一番,若是不曾過了病氣,你們也走得安心。”

船家糾結半日,終于被他說服了,隻是想到從前官府處理天huā病人時,就有過将病人坐過的車、住過的房子一把火燒光的前例,便知道自家的船兇多吉少心中實在肉痛。

他們不敢尋官差理論,就隻能找章家算賬:“都是你們害的,好歹要賠我這船的銀子,不然就把病人丢在這裏算了,也免得再往人煙多的地方去禍害别人!”

宮氏吓得魂飛魄散,哭道:“孩子已經病成這樣了,若是被丢下,哪裏還有活路?!我們賠你們銀子,隻求你們開開恩吧!”邊哭還邊從頭上拔下钗環奉上。

章家的女眷當初頭一回被投入大理寺獄中時,就已經換了喪服身上沒多少钗環,值點錢的都叫人貪了去,如今她們身上有的、頭上戴的,都是在陳家借住期間言氏準備的,清一色的素面銀簪子、銀耳墜、銀手镯,款式不一,但份量都不重,做工倒是精細雅緻,宮氏一人的份加起來也不過是三四兩銀子哪裏夠買一條船?

船家自然不滿足,隻是見章家人還能拿得出财物來,便不肯放過。

章放與宮氏爲了兒子,隻能翻找自己的包袱章敝小聲跟妻子說了句話,陳氏便從自己的包袱裏翻出剩下的一小袋碎銀遞了過去:“剩的銀子都在這裏了若是不夠,我這裏還有些首飾。”又從頭上拔了簪子下來,連耳環、手镯一并送上。

“三弟妹!”字氏感動得痛哭流涕,章放看向章敝:“若是弟妹把這些銀子都拿了出來,以後你們三房可怎麽辦呢?”章敝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總不能看着旗哥兒受苦。,…章放緊緊握住了兄弟的手,眼中隐隐閃着淚光。

明鸾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袖袋。那裏藏有當日常氏賞她的黃金手串。這是她給自己存下的私房錢,除了常氏和她就沒人知道它的存在,因此她沒有交給陳氏或丫頭們收起,反而自己貼身藏了。哪怕是經曆了巨變,她身上的衣服換了幾回,這手串也一直待在她袖兜裏。金子做的東西,就算份量再輕,也比銀子值錢,她要不要貢獻出去?

明鸾覺得自己腦海裏天使與魔鬼各占一邊,都在誘惑自己。天使說:“怎麽也是親堂哥,而且對自己挺好的,人也不壞,總不能看着他去死吧?全家人都拿錢出來了,自己也該表示表示。”而魔鬼則在說:“人不爲己天誅地滅,這流放之路才走了不到一半呢,要是這時候爲了救人把财物拿了出來,以後遇到要用錢的時候怎麽辦?又不是真正的親人,幹嘛要做聖母?、,兩個聲音在她腦海中交相出現,明鸾心中糾結,遲遲未能做出決定。這時章寂上前一步,攔住船家要接過财物的手,道:“銀子你們也看見了,雖然不多,也有十多兩,大船買不起,也夠你們買條小船繼續水上營生。這錢暫時扣在我們手中,若到了官衙後,你們的船果然被燒了,再把錢拿去,充作賠款。”

船家有些不滿:“萬一到時候找不到你們,又或是你們事先把這銀子huā費了我們豈不是落了空麽?不如你們先把銀子付了,我們包管将你們送到地方就是。”

章寂卻道:“錢給了你們,萬一你們生了貪心,丢下我們離去,又或是到了官衙後自行将船駛走那豈不是白白便宜了你們,還給官府留下了天huā擴散的隐患?”他望向左四:“左班頭以爲如何?”

左四點點頭:“這話有理,等官府燒船時再付錢不遲。”

船家無法,隻好氣鼓鼓地轉身走到船尾扶起搖橹,大聲吆喝:“走了走了!趕緊上船!再不上來就不等了!”章家衆人急急手忙腳亂地收拾鍋碗飄盆,吃了一半的飯食也拿缽裝了帶到船上再吃。明鸾有些慚愧地捏了捏袖兜裏那點硬物,積極地幫忙收東西,瞥見周姨娘一邊掉淚一邊幹活,知道她定是害怕會被宮氏責罵,畢竟她好心去給宮氏與文驟母子送湯卻意外地揭穿了文驟病情的真相,宮氏脾氣不好,說不定要遷怒。明鸾想要安慰她兩句,卻又不知該說什麽,隻能幫着安撫了被吓得臉青青的青雀與文虎幾句便拉起他們的小手上船,一轉頭,卻發現沈氏離開了竈邊,往那對甥舅處去了,不由得眉頭一皺,心想難不成這時候了,沈氏還想着兩個陌生人?這也太奇怪了吧?

除了沈家人和太子一家,沈氏什麽時候把别人放在牟上過?

明鸾不知道的是,此時沈氏來找朱文至與胡四海,卻是要勸他們離開的:“二房侄兒得了天huā也不知是幾時染上的,說不定船上已經其他人過了病氣,若此時讓殿下上船,風險太大了,還請胡内侍半殿下沿路返回東流,靜待沈家人經過,再與他們會合,一同南下。”

朱文至忙道:“我不怕,姨媽,我甯可跟着你們走!沈家如今自身難保又有李家同行,我不願與他們同路。”

胡四海則道:“若是章少夫人擔心殿下病體虛弱,易受感染,奴婢可陪殿下分路而行,請少夫人告知章家人下個落腳點,等章二少爺病情好轉,我們再和你們會合。”沈氏有些氣惱地瞥了他一眼:“你道我爲何這般安排?!若非你們方才在附近上岸時便将坐的船給打發走了,這時候處境也不至于如此爲難!我們接下來要去的是最近的官衙,應該是彭澤我二弟妹宮氏有親戚在那裏爲官。可宮氏親妹就是馮家鼻子之妻,她的親戚,難保不是馮家那邊的人,萬一叫他們發現了殿下的行蹤那該如何是好?況且這裏離彭澤也太遠了些,不如沿路折返去東流路途還要短一點。

那裏地方較爲富庶,又不起眼,正好給殿下休養。”

朱文至見沈氏責怪胡四海,忙勸道:“姨媽别生氣,是我思慮不周。”胡四海也低頭認錯,又提議:“若是原路折返,與其到東流,還不如在香口鎮落腳?或者雷港也好,那裏離望江近,地方更富庶些。

“萬萬不可!”沈氏微微變色“望江已經偏離了南下官道,若是不慎與沈家失散,你們要再找到我們就難了!就依我的話,折返東流,靜待沈家一行!”

朱文至小聲道:“可是沈家正跟李家在一起,若是李家告密”

沈氏淡淡地說:“他們還能向誰告密?若是你們擔心……”她想了想“也可以照老法子,隻悄悄跟在後頭,不必聲張。等到了地方,官差們走了,你再找我們也不遲。”

章家人在船上喚沈氏,沈氏連忙再囑咐他們兩句,又塞了副銀镯子過去,催他們快走,便匆匆回轉了。朱文至忍住呼喚她的沖動,在胡四海的攙扶下依言含淚離開。

沈氏回到船上,船馬上就開了。明鸾見那對甥舅沒有跟上來,有些奇怪:“大伯娘,那兩人走了?”沈氏隻是微微笑着點了點頭。

章寂神色莫測,淡淡地問:“你方才不是說不能把那兩人丢在這裏不管麽?怎麽把人打發走了呢?”

沈氏連忙答道:“我們家如今有病人,再讓外人上船,實在不便。

媳婦兒覺得他們雖可憐,卻也不是走投無路,何苦讓他們上船,冒染病的風險?”

章寂笑了笑,瞥了她一眼:“這是他們的意思,還是你做的主?”

沈氏有些遲疑。這問題有些不好回答,方才公公分明已經對太孫的身份起疑,若此時說是太孫主仆自己要走的,未免顯得太過薄情,但若說是自己做的主,又怕會惹惱了二房的宮氏。她偷偷看了宮氏一眼,立時有了主意:“是媳婦兒的意思。媳婦兒想,這船不大,載上二十多人已經很擠了,若是再添上兩個人,未免太沉了些,怕船走得慢,會耽誤了驟哥兒看大夫。”宮氏聽了這話,臉色好了些,看向沈氏的目光便帶上了幾分暖意。

沈氏微微一笑,想要再說些寬慰的話語,卻聽得章寂發出一聲古怪的笑聲:“原來如此,你倒是用心良苦啊。不過那兩人未免無禮了些,我們本是好意要幫他們一把的,沒想到他們得知我們家有人得病,便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走了,真真是世态炎涼!”章寂心裏非常惱火,他猜想那兩人定有一個是太孫,他身爲太子姨父,太孫姨祖父,本是長輩,平日進宮見了,連太子也是禮數周到的,更别說太孫。如今章家爲了救太孫落得流放的下場,太孫不說心懷感激之情,反而一聽說章家有人生病,便避之唯恐不及,也太過分了些。太子怎會教出這樣的孩子來?定是太子妃不好!

見公公面露忿意,沈氏不由愕然,心想公公真是老糊塗了,自古君臣有别,難道他還要太孫親自上前行禮道謝麽?更别說有官差在側,太孫若上前見禮,豈不是洩露了身份?若不是太子身亡,太孫失了儲君之位,公公還會這般拿大麽?沈氏心下凄然,隻覺得連身爲東宮外親的章家都信不過了,日後太孫的路又該怎麽走?

一路無話,船繼續往前足足行駛了一天一夜,終于抵達彭澤。

上了岸,差役們便派出王老實打頭陣,前往彭澤縣衙報信,其餘人都紛紛聚在岸上,卻不許章家人下船,靜待縣衙消息。

過了一個時辰,王老實回轉,額頭上多了一塊烏青:“縣令老爺說,天huā病人不許入城,命将犯人及眷屬送往城外水仙庵。押解官差也要在庵中住上幾日,确認沒有病發,才能入城。”

衆差役俱是一愣,張八斤忙問:“你沒告訴他們,這裏有章家二奶奶,是京裏宮家的大小姐,也是縣令夫人的内侄女麽?!”“當然說了!”王老實氣鼓鼓地道“可他卻說我胡言亂語,他說他夫人确實有位姐姐嫁入宮家,而宮家卻隻有一位小姐,還在京城馮家做少奶奶呢,哪裏又有一位嫁給章姓人家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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