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量人标準紀元10459年。

塔斯特這個位于銀河系邊緣的小行星系從來沒像今天這麽重要。爲了争奪塔斯特的五顆貧瘠的行星，第二地球派來了精銳的水星編隊。這支五十萬人的浩蕩大軍撒開了大網，幾乎将塔斯特的一側完全隔斷。而在塔斯特的另一側，數百萬、或者更多的斯達人亦撒開同樣的大網。離塔斯特僅七光分之遙的地方，一支開放系小分隊靜靜觀望着。

關注的人遠遠不隻是這些。四國中心的太陽系，閉合系與開放系的基地，斯達人的國都歐斯達，無不在關注着這個小小的塔斯特。這一切僅僅是因爲一小塊圖片。第二地球向斯達人發送的版圖劃分，它将位于第二地球與斯達邊境的塔斯特劃到了第二地球的版圖下。第二地球找了個尴尬理由，“一千年前，塔斯特早已是第二地球的一部分。”

第二地球的用意很明顯。塔斯特繼一千年前那場兩國大戰後，又一次成爲導火索，又一次成爲宇宙的焦點。

塔斯特五号的表面揚起數百米高的沙塵，從112号小分隊的據點向上看，塔斯特太陽僅剩下個光暈。安林眼睛死盯着沙塵裏的某一點，按第二地球的時間計算，他已經一天一夜沒睡過了，也就是能量人标準計時100小時。那雙明湛的眼睛裏布滿血絲，眼睑浮腫，連安林自己都不敢相信，他保持這個姿式已經100小時。“該死的沙塵暴！”

“安林，你該休息一會兒。這該死的工作本來就不應該是人做的。機器用來幹嘛？不就是用來做這樣枯燥的工作嗎？”羅開重重地拍在安林肩頭。

“機器不比人類聰明。”安林仍然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個點，“它處理不了沙塵暴中可能出現的反常異動。在戰場上，我隻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直覺。”安林想到五歲時在閉合系基地度過的最後一晚。二十年前的那天，他向他唯一的朋友東聯說他要去第二地球。東聯的載體擡起左肢體，然後又放下。然後東聯的場堅定地拂過小安林的臉，向他傳遞着一個堅定的信念。那是能量人的信念。由于能量人是沒有肢體感覺的，能量人類唯一感知的方法就是場，唯一述說的方法也是場。場是什麽？作爲肉體的人類，安林至今也沒完全理解。二十年過去了，安林終于知道東聯想告訴他的是什麽。場就是人類的感覺。場是唯一不可能欺騙人類的感覺。

相信自己的直覺，這一點，從未與能量人相處的羅開不可能理解。

羅開搖搖頭，一臉茫然。

“其他八位弟兄呢？”安林接上自動探測器，轉頭問羅開。

“陳烨砂正領着他們巡邏。”

“按說他們早該回來了。”安林的臉上隐隐現出擔憂。

“是啊，他們按計劃五小時前就應該回據點。”

“沙塵暴對他們不會有太大影響，羅開，你去掃描一下他們的巡邏路線。”安林以一貫的不容置疑的口氣對羅開說。羅開接到命令後馬上轉身。安林看着他的背影，有些佝偻了，現出了四十歲中年人特有的體态。

透過掃描儀，羅開沒能發現陳烨砂的痕迹，甚至沒有留下一點時空殘存影像。八個戰友，連同他們的巡邏車似乎從這個時空裏突然消失一般。

“會不會是斯達人擄走了他們？”安林布滿血絲的眼睛盯着羅開。

“也許吧，這也是最大的可能性了。”羅開避開安林的眼神，轉而盯着沙塵象畫家手中的調色闆一樣翻滾。如果時空線用可視物表達的話，時空扭曲大概就是現在的模樣。但他們到底去哪了呢，難道被這攪拌得如星系漩渦一樣的沙塵暴生吞活剝了？

“羅開，斯達人有這麽高的科技水平嗎？”

羅開像在老師面前回答不出問題一樣抓着頭，“據我所知，沒有。”

“沒有其他可能性。那我們現在暫時認定他們被斯達擄走。斯達人！”安林鼻孔哼了一聲。

“什麽？112小分隊八名隊員失蹤？”水星編隊總指揮宇宏輕大教士聽到這一消息，幾乎跳起來。“搜索隊有線索嗎？”

侶傑大教士幾乎被宇宏輕這一跳呆住了。在主教堂共事十餘年以來，他還很少看見這位上司如此失态。

“生命教第一教義：生命延續是大意義。”宇宏輕幾乎是自言自語，他很清楚生命在第二地球生命教中是何等重要。

“目前仍毫無線索，宇主教，但搜索隊已經在盡力了。這八名隊員的事是不是先放下，塔斯特之戰已迫在眉睫。”

“戰争，哪有不死人的啊！”宇宏輕跌坐在軟椅中。很快，他就站起來，快步走近舷艙，死死地盯着前方死寂的塔斯特太陽和塔斯特行星。宇宏輕再環顧塔斯特的周邊，最近的人類居住點在十二光年之遙。塔斯特太陽就象百年老人一樣向五個行星撒播着微弱的光，它太老了，老得經受不住人類的目光。據最後一次教務會稱，塔斯特太陽不久後将轉化爲紅巨星，到時候，它将吞沒五個可憐的孩子。事實上，自從千年前塔斯特之戰後，這鬼地方就再也沒有人類踏足。但這次教主卻将這些第二地球史上最優秀的人派到這個臨死的星系，并且沒有交待任何原因。宇宏輕曾想向教主提出這個很顯然的疑問，但教主的眼神制止了他。“唉……”宇宏輕不由得歎息一聲，“八名優秀的勇士在戰争前就死在塔斯特，生命的意義何在！”

“斯達人還有多少我們所沒有掌握的情報資料？”宇宏輕很快擺脫了沉思，轉身對侶傑說。

“這個獸族，野蠻異族，實屬尚未開化的動物種類，根據資料，它們不會比第二地球水星地上的猩猩更聰明。”侶傑嘴角歪了歪，“爲了塔斯特星，它們已經傾注全力了。”

“侶副教，任何智慧生命都應該引起重視，生命教的教義，不管是戰士還是謀殺者，都應該牢記。”

侶副教默不作聲，眼睛看着斯達人在塔斯特星那一側的分布圖，密密麻麻的戰艦，像是一堆令人作嘔的蛆蟲。

“我們已經占據了塔斯特五号行星，并在表面設置了五十個小據點。是時候實施第二步計劃了。”

“可是我們還沒有得到教會的指示。”侶傑提醒道。

“教會的指示？我想如果教主得知八名勇士失蹤的消息，恐怕指示早就下達了。”

“好吧。”侶傑退讓了。說實話，侶傑挺敬佩這個大教士，出生在一個普通金星地的家庭，在一所很普通的教會學院接受基礎教育。那種類型的學院基本上是爲沒有能力讓子女進高等學府的家庭設立的。學院畢業後，以優異成績參了軍，被派往與斯達的另一個邊境——海提星系。在一次又一次與斯達人的小沖突中脫穎而出，慢慢進入了中心教會。他的一生都是個傳奇，是第二地球金星地衆多下層居民教育後代的榜樣。

侶傑獨特口令一響起，指揮中心的密門悄然滑開。一群長官正在門外的小屋裏叽叽喳喳個不停，一見到侶傑，立即靜下來，注視着這位水星編隊的副主教。

“魯德爾，向教會上交八名勇士失蹤的詳細資料。”侶傑對一個胡須濃密，略顯矮胖的教士說道。

“副教，主教的意思？”被稱爲魯德爾的家夥圓睜着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開戰前就發生人員損失，這可不是什麽好消息。

“向教會上次詳細資料。”侶傑重重地加了一句，“宇宏輕主教的意思。”

如果不是一臉濃密的胡須，侶傑一定能看到魯德爾臉刷地紅了。

據點外的沙塵暴仍在翻滾着。安林心煩意亂地坐在控制台前。

終于，控制台上，顯示了紅色二級命令。“112全體小組注意，斯達人于五分鍾前在塔斯特五号＋97—＋34地區登陸。迅速前往＋97－＋35地區會合。”

一看見這紅色指令，安林渾身的血立刻沸騰起來。他身後的羅開一把握緊拳頭。“爲兄弟們複仇的日子終于來了！”

112号迅速變形，從貼近地面的扁平狀變成三角形隻花了不到三秒鍾。深深紮入岩層的固定鏈在五秒鍾内被提起，随即，112号在強烈的沙塵暴中穩穩升起，離開地面，爾後，以45度角度斜斜向灰暗的天空刺去。

“他媽的斯達人！”羅開一邊拉着操縱杆，一邊大罵。這個位置本來是陳烨砂的，從第二地球到這該死的塔斯特，陳烨砂一直穩坐在操縱手這個重要位置。記得當初他還開玩笑說，戰後，偉大的教主會把這把椅子和這個操縱杆鍍上真金頒給他，以獎勵第二地球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操縱手。想到這，羅開咬牙切齒地擠出一聲，“他媽的！”

升上高空，向下看着腳下的沙塵，就像兒時在水星海的沙灘上堆積的玩物一般。羅開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安林。安林坐在控制台前，左腳架在右腳上，腰杆卻挺得很直，眼珠一動不動地直視着屏幕。每次羅開看到安林這個很不協調的經典姿式，都會嘲笑一翻。

“航向無偏移，十分鍾後抵達＋97—＋34地區。”112号向安林彙報。

“地形警報，請示着陸點。”機器單調的聲音打破了羅開的思緒。

“媽的！”羅開狠狠地拍着操縱杆。

安林臉色突然變了。

就在＋97—＋34地區，憑空站起了一座小山，無數隻螞蟻正源源不絕地從這座金屬山裏爬向＋97—＋35地區。此時的＋97—＋35地區正處塔斯特五号行星的深夜，安林不需要借助任何成像，僅憑肉眼就可以看見無數個光點在黑暗中閃耀。忽明忽暗，不時有一兩個光點熄滅。在夜視成像下，黑螞蟻正如潮水般向＋97—＋35地區湧去，像是金黃色的魔鬼，一幻一滅。

就在這時，＋97—＋35地區，第二地球的臨時基地内，一顆新星突然爆發。強光的高強度令夜視成像都短暫失明。安林和羅開幾乎同時張開了嘴，驚恐地失聲啞叫。塔斯特五号上，第二地球的基地自毀程序啓動。光芒一波一波向黑螞蟻的海洋湧去，瞬時相撞，黑螞蟻頓時成爲金屬液體的真正海洋。光波繼續向斯達人的那座小山湧去，小山還來不及起飛，就被光削去了一角。

無數個小黑點從小山裏散亂地向天空逃逸。

“警報！無法自動着陸！”112号單調的機械音說道。

“高度警報！溫度警報！風沙警報！警報！警報！……”112号嘯叫着。

羅開首先驚醒，滿是冷汗的右手将操縱杆往後拉。112号方向變形開始，三角形頓時翻轉，推動器右轉90度。112号在金屬液體的海洋上空優美地劃個圓弧，消失在太空中。

水星編隊第一指揮艦，第一會議室靜得可怕。

宇宏輕主教埋頭坐在圓形會議桌的一個小角落。三個小時的會議中，他一言不發。

“我敢拿人頭擔保，斯達人的這次突然襲擊是有計劃的。”魯德爾的胡須顫抖着。

侶傑副主教略略擡起眉毛，瞅了魯德爾一眼。

“宇主教，您不覺得，這次突襲與八名勇士神秘失蹤有關系嗎？”魯德爾終于第一個忍不住向宇宏輕大教士發問。“斯達人，有這樣的能力？”魯德爾低頭反問，他眼光沒有向着宇宏輕，但這句反問明顯是沖着他而去。

宇宏輕擡起了頭，并沒有看一眼這位身經百戰的藍衣主教。他慢慢站起來，紅色的教袍襯得臉如充血般。宇宏輕主教向身後的護教伽門示意，三維顯示器漸漸在會議桌的中央亮起來。

“伽門，放大塔斯特五号基地。”宇宏輕說。

三維顯示器将戰前五分鍾的圖像清晰地擺在會議室的每個人面前，幾乎能看清五号基地每個窗口後的人影。

“伽門，打開等空間線。”

一條條小紅線平行地從基地穿過。這說明時空在戰前五分鍾都沒有發生扭曲。

“快進五分鍾，至戰前狀态。”

小紅線微微地抖動，這個小細節魯德爾已經看過數十遍了。他急急站起來，藍色教袍劇烈地擺動，如一陣疾風吹過。“等空間線還是平行的，該死的斯達人不可能是通過時空門來到五号基地。”

“魯教，請不要忘了等空間線的抖動。”坐在魯德爾對面的另一位藍衣主教冷不防地說。

“我不認爲抖動是時空的變化，我還是堅持剛才的觀點，那不過是戰前斯達戰艦突然降落在基地旁引起成像系統的顫動。”魯德爾将他直直地頂回去。

宇宏輕擺了擺右手，紅色教袍飄逸地擺動。他的聲音很輕，但恰到好處能讓每位在座的人都聽得清晰。“請再看看後面。”

三維立體像頓時變成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睜不開眼睛。光芒過後，魯德爾幾乎分不清光芒的大地上的一個小亮點是視覺延遲還是其他。

“請注意這個亮點，它是五号基地112号據點。請注意它的到達時間，它比預定時間晚了十五分鍾。也就是說，原本從據點到達五号基地僅需要十分鍾時間，112号卻花了二十五分鍾。而就是這延遲的二十五分鍾，恰好讓112号避開浩劫。”宇宏輕緩緩說道，随即示意站在會議室角落的一位年輕人。

安林身着白色教袍站起來，也許是由于基地自毀時的光照，他的臉色顯得很蒼白。

“112号絕對沒有浪費一秒鍾，從112号的時間上來看，我們确實是在九分整到達基地，正準備着陸，可怕的事就發生了。”安林聲音顫抖了一下，很快又恢複平靜，“機械師已經将完整的報告提交給檢察院。”

“謝謝你，小夥子。請坐！”宇宏輕朝安林微笑着。

“各位，很明顯，112号發生了時空轉變。如果112号本身未發生轉變，那它所處的112号據點肯定發生轉變。”這讓宇宏輕想到不久前遇難的另八名勇士。“各位，挑戰才剛剛開始。斯達人遠比我們想像的要聰明。”

這時，會議室的門悄然打開，一位身着白色教袍的年輕護教走進來，将一份信息卡放在宇宏輕面前。

宇宏輕主教掃一眼，教主教令。

“緻宇宏輕大教士，水星編隊總指揮官，授權恰當時機對斯達實行第二計劃，以生命教教義之名，護衛塔斯特星系所有智慧生命及塔斯特星系。”

“護衛塔斯特星系所有智慧生命及塔斯特星系。”宇宏輕重讀了最後一句，眉頭擰鎖。

侶傑像是在解說，“這就是說，我們得保護塔斯特星系，不能讓塔斯特星系受到毀壞。而且得像保護智慧生命一樣。”

宇宏輕背過身，再次看了一眼面前的塔斯特星系，那麽安靜祥和，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