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認得魯順,這人原是她姐姐楚王妃姜鳳卿身邊侍候的人,從前楚王妃天天進宮看望二皇子時,他就一直跟着,後來才不見了,也不知去了哪裏。想來楚王妃是将他給了女兒使喚,隻是他外表變化太大了,若不是此時此刻跪在她面前說出了名字,她還沒法将這個一臉衰老又跛足的老内侍跟那個正值中年精明強幹的魯順聯系起來。
既然是楚王妃親信之人,皇後心中自然更恨。她瞪了魯順半日,看着他伏下身去的背影,就恨不得一刀砍下去,咬牙切齒了好一會兒,才冷聲道:“就是你跟京師衙門的人說,是楚王郡主親手放的火?身爲王府内侍,竟敢誣告主人,你好大的膽子!”
立在她身後的謝姑姑聽了這話,不由得心下暗歎,明白皇後始終舍不得親骨肉,所以才不肯接受現實。
魯順趴在地面上,聽到這話,心中一片冰冷。他知道自己若再不想法子自救,就真的保不住性命了。他雖然清楚自己不受那冒牌郡主待見,但好歹也是當年的知情人,有楚王妃撐着,料想那郡主沒膽子對他下死手,沒想到她雖然沒膽子直接杖殺他,卻有膽子禍水東引,把他蒙在鼓裏去放火,過後又将罪名栽到他頭上,真當他不敢拿捏她不成?!皇後一心以爲那是她親女,絕不會相信他說的是實話,看來他不能再猶豫了。
他将頭伏得更低了些:“回皇後娘娘,奴婢隻是實話實說,郡主當日責怪奴婢倒的茶冷了,命人将奴婢押去柴房,又帶着丫環一路跟過去。到了柴房後,她将奴婢鎖進柴房中,聲稱要訓話,把其他侍候的人打發走了,就在柴房外點着了火把,又命丫環将柴火堆放到後門附近的空地上,把事先收集來的火油潑上去,然後郡主又親手點了火,連四周的房子都點着了。火起後,郡主帶着兩個心腹丫環打開後門離開,宅子裏的人要追,卻被火勢擋住了去路。奴婢一直被關在柴房中,差點兒被火燒死,還被煙熏壞了嗓子……郡主的所作所爲,皇後娘娘陪嫁宅子裏的奴仆都看得一清二楚,絕非奴婢胡言亂語,請皇後娘娘明察!”
他聲音嘶啞,聽起來就象是鈍鋸拉木頭,倒也有幾分可信。但皇後卻不肯接受這個事實,連連拍桌:“胡說!胡說!”
謝姑姑不得不壓低了聲音安撫她:“娘娘鎮靜些!這老奴雖可惡,但說的話卻未必是謊言。宅子裏侍候的下人,都是跟了娘娘多年的,十分可信。他們說的話,與這老奴說的差不多。”
皇後眼圈紅了,含淚看向她,目光中隐隐帶着哀求,但謝姑姑明白,這種時候感情用事,對皇後完全沒有好處。她十分堅定地再次下結論:“火确實是郡主放的。娘娘忘了?前幾日宅子裏的人就曾報上來,說郡主想要離開,娘娘派人去勸阻,郡主就沒再提。如今看來,郡主不是不想走了,隻不過要行雷霆手段罷了。”
皇後深吸一口氣,痛心地道:“你叫本宮如何相信?從小兒她想要什麽東西,即便本宮一時不許,她再求第二遍、第三遍,本宮也就應了。這回她即便被我攔着不能離開那宅子,也犯不着親手放火燒屋!你以爲她是什麽人?皇家貴女,金枝玉葉,她想要離開,不過是一句話的事,誰還能真的硬攔下她?!”
謝姑姑歎了口氣,她其實也不明白楚王郡主是怎麽想的,又沒人拿刀攔着不許郡主離開那宅子,後者爲何要燒屋?正如皇後如此溺愛郡主,但郡主心裏對皇後卻半點孺慕之情都沒有,更沒有半點信任,有的隻是功利與算計,哪怕郡主不知道皇後是她親娘,十幾年的疼愛,萬年寒冰也都能暖化了,郡主怎的就長了一副鐵石心腸呢?
魯順伏在地上,聽得分明。他知道自己若放過了這個機會,不知幾時才能再見到皇後娘娘了,如今楚王郡主棄他而去,哪怕是回到楚王府,也不會有好日子過的,既然能拼一把,爲何不拼?
他深吸一口氣,顫聲道:“奴婢知道郡主的想法,還請皇後娘娘摒退左右,容奴婢細細禀來。”
皇後猛地轉頭瞪向他:“你知道輕雲的想法?那還不快說?!”
魯順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請皇後娘娘摒退左右!”
皇後雖然有些厭煩,但心頭也升起了希望:難不成輕雲那孩子是受人脅迫——也許就是自己那位好姐姐楚王妃,輕雲名義上的親生母親——她不得不做出放火之事,卻把這心腹内侍留下來,向自己說明真相。那自己可要好好聽清楚這内侍說的話,可憐輕雲那孩子,不知受了多少苦呢!
皇後命左右宮人退下,謝姑姑卻覺得不妥:“娘娘,怎能隻留您一人與這内侍獨處?萬一他心懷歹意可如何是好?”
皇後刹時驚覺自己太過大意了,這魯順怎麽說也是楚王府的人,還曾做過楚王妃的親信,誰能擔保他不是死士?
她想了想,吩咐道:“你留下來吧,再叫馮德安守在門口。”說罷還嚴厲地看了魯順一眼。
魯順沒有反對,他認得謝姑姑,也知道馮德安是皇後用了許多年的内侍。當年那件事,這兩人都是參與了的。
馮德安站到了門口處,殿中隻剩下皇後、謝姑姑與魯順三人了。謝姑姑緊緊站在皇後身邊,雙眼盯緊了魯順,就怕他忽然暴起傷人,口氣也十分不客氣:“娘娘已經摒退左右了,你有什麽話,還不快說?!”
魯順這才擡起頭,正臉對着皇後,沙啞着聲音道:“皇後娘娘可記得奴婢?十四年前娘娘在紫光山遇險,奴婢就在楚王妃跟前侍候。”
皇後冷下臉:“本宮自然知道你是誰,但若你以爲本宮會因此而饒了你的罪過,就想錯了!”
魯順卻沒有露出失望的神色,反而繼續道:“娘娘記得奴婢就好,那奴婢要說的話,娘娘就不會以爲是胡編的了。”
謝姑姑立時起了警惕:“你以爲能憑當年那件事威脅皇後娘娘麽?!你好大的膽子!”皇後聞言也露出了防備的神色。
魯順卻苦笑道:“娘娘不必擔心,當年那件事若是洩露出去,奴婢也同樣是死路一條,能活又爲何要死呢?隻是奴婢看見娘娘總爲郡主傷心,心下不忍罷了。娘娘不必如此,郡主其實不配受您的疼愛。”
皇後立刻拉下了臉:“你說什麽?!”這魯順既然知道當年的真相,就該知道輕雲是她親女,竟然還敢說這種話?她真是糊塗了,才會給他這個機會胡言亂語!
皇後扭頭就命馮德安把魯順押下去,不等馮德安走過來,魯順就大聲叫道:“楚王郡主并非楚王妃親生,她是楚王侍妾所出的庶女!是王妃抱來充作嫡女教養的,是王妃欺君啊!”
皇後一愣,還沒反應過來,隻是覺得他的話更不中聽,氣得不停拍桌:“馮德安!還不趕緊把他給我拉下去?!”
謝姑姑比她冷靜些,忙道:“娘娘且别生氣,聽他把話說清楚。”皇後不解:“缃绮,你胡塗了?你明知道實情,怎的還聽他胡說?”
那邊廂,魯順拼命掙脫了馮德安的雙臂,撲到皇後面前,嘶吼着道:“娘娘,你還不明白麽?當初楚王妃抱走的孩子,被她換掉了!”
皇後如遭雷擊,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沒反應過來。
馮德安撲上前再度把魯順制住,謝姑姑沖過來拽緊了魯順的衣襟,雙眼睜得老大:“你把話說清楚,楚王妃她……她真的……把公主換掉了?!”
魯順喘着粗氣,整個人松懈下來:“是……就在公主三歲那年……皇後娘娘頭一回召見郡主,王妃心中記恨娘娘沒有護住二皇子的性命,決意要讓娘娘也嘗嘗這骨肉分離的苦楚,因此讓姜家九舅爺抱走了公主殿下,然後将王府侍妾所出的庶女抱過來,冒充公主送入宮中。娘娘難道忘了麽?那年您命宮中針工局的人到楚王府爲郡主量身裁衣,還将外洋進貢的珍貴衣料賜給郡主,可郡主臨入宮前卻病了,足足拖了一個月才痊愈,進宮時穿的衣裳,雖然看起來象是您讓宮裏做的那一身,實際上卻是仿制的。王妃解釋,是丫環不小心弄髒了新衣,又怕娘娘責罰,才讓人仿制了一套。實際上,是怕這冒牌的郡主身量與公主不相仿,穿着公主的衣裳會露餡,才拖了一個月,另行仿制衣裳!”
皇後怔怔地,從齒縫間擠出一句話:“你胡說……”
魯順此時已經說出了心底話,早已沒了顧慮,索性把話說得更清楚些:“王妃生怕事後會被人發現,所以先是将一直爲郡主看診的太醫滅了口,又讓人将針工局裏爲郡主量體的人給暗殺了。娘娘是這六宮之主,想要查當年之事,易如反掌。娘娘若不信,何不去查一查?”
皇後目光由茫然轉爲凜厲,如劍一般射向魯順:“你胡說!”
“娘娘當年将公主生下時,曾經在公主身上留下了印記,難道不記得了麽?!”魯順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了,“公主被抱到王妃屋裏後,是奴婢一路抱着趕路的,奴婢記得清清楚楚,公主手臂内側,有一條血痕,是被指甲劃傷的。這難道不是皇後娘娘給公主留下的印記?如今這位楚王郡主,幾乎就是在娘娘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她手臂上是否有這道印記,娘娘心裏比奴婢清楚!”
皇後急促地喘着氣,隻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無論她怎麽告訴自己,眼前這個人是在胡說,她的心卻已經動搖了。當年之事,她幾乎已經不再想起,但如今回憶起來,一幕幕都清晰得如同昨天才發生過的一般。
她記得她聽紅绡說完了姐姐的計策後,雖然已經有幾分信服,但懷中抱着的女兒是她長女,是她剛剛才生下來的親骨肉,她如何舍得送給旁人做女兒?哪怕對方是她的同胞親姐。但那時她們姐妹已被逼到了絕境,她從來都不敢說自己明白皇帝心裏的想法,更沒有把握脫險後,皇帝會爲了自己生下的皇女,把唯一一個兒子的母親廢掉。羅後不廢,死的就是她了,還要搭上楚王府與姜家。爲了大局,她隻好同意了姐姐偷龍換鳳的計劃。
雖然已經下了決定,但紅绡要抱走孩子時,她卻無論如何也舍不得放手,隻想着能與女兒多親近一會兒是一會兒。當時屋外有動靜,紅绡一急,忽然将孩子從她手裏奪過去,她沒提防,隻覺得指甲似乎在孩子身上劃了一下,接着就是孩子震天的哭聲,她害怕是自己傷到了孩子,連忙追問,但紅绡已經抱着孩子離開了。她記得那時天色很暗,混亂間,似乎隐約看到自己右手食指指甲上有一絲紅痕,但随後衆人忙着替她收拾狼狽,預備趕路,她就再沒得空去問這件事……
難道說,她當年真在孩子的身上留下了印記?可輕雲手臂上是沒有傷痕的,她心中清清楚楚!
一想到這一點,她幾乎立刻就相信了魯順的話。若不是這樣,又怎能解釋輕雲對她的無情?三歲的孩子已經記事了,輕雲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她的親“姨母”,沒了楚王府,她就什麽都不是,所以無論發生什麽事,輕雲總是以楚王府爲先,還要處處算計她,不惜聯合盧妃……
皇後心都涼了,她完全不敢想象,若她的親生女兒在三歲時就被送走,那現在會在哪兒?!若是她九堂弟姜鋒将孩子帶走了,如今姜鋒已死,孩子又會流落何方?!她看向魯順,全身都在發抖:“你說……公主被送走了?是被送到了哪裏?!”
魯順再次撲倒在皇後跟前,眼中射出希望的光芒:“楚王妃原要把孩子殺死,姜九爺再三勸住了,又抱走了孩子,自行收養,爲此不惜棄官出走。前些年姜九爺死訊傳回來,就再沒有了公主的消息,但奴婢……”他深吸一口氣,說出了自己一直盼着說出口的那句話,“奴婢前不久看見一位姑娘,無論年歲還是相貌,都與公主十分相似,而且皇上也見過她了!皇後娘娘,這位姑娘,想必就是公主殿下!”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