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見他們隻是兩兄弟同來,身上沒有帶武器,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氣。她知道方才自己有些冒險了,但如果到了這種時候,還要裝模作樣地客氣一番,就怕鍾淮找着理由脫身,回到清河就帶着家人跑了,叫她上哪兒找人去?現在他要是願意合作,那當然最好,隻要能把劉謝救出來,一切好說,但如果他還要滿口胡話騙人,那就别怪她不顧情面了!
周楠陰沉着臉跟在她身後,盯着鍾淮的目光銳利中帶着審視,她原本隻是有些怨恨鍾淮供出了自家哥哥,但現在聽青雲所言,竟然還有内情?!
曹玦明請丘大留下看馬車,自己跟在兩個女孩子身後,連針包也取出來放在容易取的地方,以防鍾家兄弟忽然發難。但他心裏滿不是滋味的,青雲一向與他親近,也對他很是信任,怎的從沒告訴過他,鍾淮有問題?
來到小樹林邊的空地上,青雲停下了腳步:“就在這裏吧,如果有人靠近,一眼就能看見,再往裏頭去,怕是光線太暗了,我還怕會有蟲子和蛇什麽的呢。”
鍾淮也停下了腳步,面露苦笑:“青姐兒是在防備我吧?你放心,這裏是人來人往的官道,我若真要對你不利,也不會在這裏動手。”
“我當然知道鍾大人不會在這裏對我動手。”青雲皮笑肉不笑地說,“倒不是說您就不想滅口,但首飾圖紙我沒帶在身上,還是事先給人看過了的,就算您殺了我,秘密也保不住,反而還會吓得我的朋友将圖紙交給欽差大人呢,這種蠢事您怎麽會幹呢?”
鍾淮臉色變了變:“你把圖紙交給誰了?可靠麽?!”
青雲當然不會告訴他,圖紙不在自己手上,還在文房店老爺爺那兒收着呢,便笑道:“我能把東西交給他,自然是信得過的。您放心,隻要您不做什麽多餘的事,他自然不會多嘴。”
鍾淮沉下臉,閉着嘴不說話,一旁的鍾六看看他,又看看青雲,目光閃爍地說:“其實圖紙之類的又能說明什麽?誰能斷定你的就是真的,我們的就是假的呢?如今欽差大人都審過了,你難道還能推翻欽差大人的話不成?”
青雲好笑地看着他:“誰真誰假不是很容易斷定嗎?你們如果真是照圖紙造出首飾來的,就拿首飾對比圖紙,看看是不是完全一樣,不就知道了嗎?我那兒的圖紙不但有淮王府的印記,還有許多細節大圖,連首飾上什麽部位鑲嵌什麽樣的珠寶,又有什麽樣的講究和禁忌,都說得清清楚楚呢。欽差大人手上就有實物,你敢不敢去叫他仔細對上一對?順便說一聲,這套首飾是給淮王側妃造的,要判斷它到底是原裝貨還是後來照着圖紙打的,拿給原主人看一眼,不就知道了嗎?你們是沒辦法做到,可欽差大人卻是京城國公府出來的呀,他應該有門路吧?”
鍾淮鍾六的臉色齊齊又白了。青雲還嫌不足,又再添了一把火:“鍾大人,你是自己買了淮紙假造的圖紙吧?當時手邊是否還有實物?恐怕已經送出去了吧?如果隻是憑記憶畫出圖紙的話,你就這麽有信心,相信自己沒有記錯了什麽地方嗎?”
鍾淮有些立足不穩,身體晃了一晃,怔怔地看向青雲,忽然間,他又好象想通了什麽事,臉色瞬間由白轉青,一手緊緊抓住自己的衣襟,似乎有些呼吸困難,連手都在微微發抖:“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喃喃低語着,聲音就象是哭了似的,卻隻是重複着這四個字,沒有說出是什麽“原來如此”。
周楠已經聽出了幾分内情,睜大了眼看着他:“你送給前任淮城知府夫人賄賂用的珠寶首飾……不是自己照着圖紙打的?圖紙反而是後來才假造的,那……你送的是真東西?是淮王府的那套真首飾麽?你怎會有那個?!”
鍾淮隻是低下頭,表情似哭似笑。周楠恨得咬咬唇,上前兩步逼問:“你快說呀!你怎會有淮王側妃的首飾?莫非……莫非……你才是那個最早發現淮王藏寶的人?!”
鍾淮沒有回答,鍾六急了,搶上前道:“沒有的事!我二哥怎會是先發現藏寶的人呢?明明是那個盧孟義幹的!”
青雲沒理他,隻是盯着鍾淮:“鍾大人,您還是說老實話吧。如果你沒有發現淮王别院的藏寶,卻又擁有淮王府的珠寶,你難道就不怕别人說你是淮王餘黨嗎?那就更糟糕了!”
“你這丫頭胡說些什麽?!”鍾六大聲斥責青雲,“枉我二哥一向待你和氣,我侄女兒視你爲友,你卻說這些話來陷害我二哥……”
“别說了,六弟。”鍾淮打斷了他的話,臉上已是面無表情,“我确實發現了淮王别院的暗室,那裏頭丢失的财物……也是我拿走的。”
鍾六猛然扭頭去看他,滿臉的不敢置信:“二哥,你在胡說些什麽?!這種事怎能承認?!”
“都被人揭穿了,不承認,隻會讓自己變得愚蠢又可笑。”鍾淮淡淡地道,“但我并不是淮王餘黨,若我真的是……當年就不會讓自己的家人受人欺淩了。”
青雲微微一笑:“鍾大人,其實我一向很敬重你的,黃念祖落網後,你出面主持清河事務,一力維持大局。在周大人上任前,就把流寇都順利招安了,雖然因爲财政匮乏,沒能讓流民們過得好一點,但你的功績,百姓們都牢記在心。如果不是我幹爹受了牽連,被關在府衙大牢裏,還有可能被當成是謀反罪人判刑,這件事我可能會當作不知道,一輩子埋在心底。”
鍾淮苦笑:“我原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我隻是……隻是氣不過周大人夫妻所爲,想要給他們來點教訓。我原以爲周太太娘家顯赫,這點小麻煩應該不會傷及他們的根基的……”
周楠氣憤地道:“小麻煩?你管這個叫小麻煩?這可是謀逆大罪!我父親幾時招惹你了,你怎麽能害他?!”
鍾淮冷冷地看着她道:“幾時招惹我?敢情周小姐覺得你父母待我很好不成?!我自問爲人行事并無可挑剔之處,在公務上也很用心,更不是什麽罪無可恕的大貪官,好處或許是收過些,但人人都收,獨我不收,必會受人排擠,那要我如何辦事?可周大人到了清河後,卻看不到我的辛苦,從一開始就在猜疑排擠我,甚至想給我安上個貪腐的罪名,一腳踢開。周太太更是将我妻子視如敝屣,害得我妻子病倒,卻連句對不住的話都沒有……”他目光中滿含憤恨:“我被他們這樣對待,難道還不能給他們添點小麻煩麽?!若我果真有心害他們,在欽差大人那裏,我就不會隻說實話,而是添油加醋讓你一家人再也無法翻身了!”
“你胡說!我父親才不是這樣的人!”周楠氣得直跺腳,但想起自家母親,又有些心虛地頓了一頓,“我母親原也沒想害你太太生病的,我們哪裏知道你太太身子這麽弱……”
鍾六在旁恨恨地道:“我嫂子原本身子就不好,但還不至于體弱到風吹吹就倒的地步,是那年黃念祖在任時強取豪奪,刮走了我二哥一家的财物,連我嫂子的嫁妝也沒放過,嫂子被氣病了,黃念祖的老婆還要上門冷嘲熱諷,嫂子這才病情加重,至今還未養回來的!我二哥被黃念祖害得這樣,你老子還要說他是黃念祖的同黨,真是颠倒黑白!”
周楠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倒是無話可說了。鍾六又對鍾淮道:“二哥也是,爲何要對他們說出實情?我才不信這姜丫頭真能拿出什麽真圖紙來!她是看過我們家的圖紙的,即便真到了欽差大人面前,我也可以說,那是她照着我們家的圖紙假造的!隻不過造得更象罷了。至于那些細節,她這表兄聽說也認得幾個府衙的小吏,興許是托了什麽門路,問過前任知府家服侍太太的下人呢!”
青雲對他怒目而視,鍾淮卻隻有苦笑:“六弟,算了,青姐兒雖然發現了我們的圖紙有問題,但你怎知别人就沒發現呢?僅憑幾張圖紙和一份嫁妝單子,欽差大人居然就放我回來了,你不覺得事情太簡單了麽?我如今回想,就忍不住冒冷汗,恐怕欽差大人早已發覺我是知情人,放我回來,不過是爲了讓我麻痹大意,打算放長線釣大魚呢……”
鍾六臉色也變了,他忽然轉向自家馬車方向,盯着那幾個随從來來回回地看了又看,苦笑道:“二哥,是我害了你……來的時候我坐的是流民林三的車,可林三跟他們是一夥的……”他看了看青雲與曹玦明,“我怕離開時會驚動他們,因此就另外雇了車,是在府裏雇的。我隻在街頭略站了一站,剛問一個車夫價錢,那兩個車夫就主動找上了我,我見他們的價錢合算,車又有八成新,裏頭收拾得挺幹淨,就……”
鍾淮也朝馬車的方向望去,發現雇的車夫少了一個人,不知去了何處。他低下頭歎了口氣。
青雲心中震驚無比,她沒想到那個欽差喬緻和原來也發現了鍾淮的破綻!這麽說他是故意放走鍾淮的?那他是不是也知道鍾淮跟淮王别院的藏寶有關系了?既然如此,他還爲難周康與劉謝做什麽?
她問鍾淮:“淮王别院藏寶的暗室裏面,到底有什麽秘密?周姑娘的外祖父家跟這件事又有什麽關系呢?”
鍾淮看向周楠,周楠咬咬唇,道:“詳情我也不清楚,我隻知道眼下在京城裏頭,已經有人拿這件事在皇上面前說我外祖父和舅舅的壞話,皇上把我外祖父與舅舅都關起來了。若有證據證明他們當年曾參與過淮王謀逆,那便是滔天的大罪過!”
“周大人跟這件事沒關系吧?”青雲問。
周楠搖搖頭,紅了眼圈:“我父親壓根兒就不知道這件事!我母親……我母親和哥哥都是瞞着他的,不過蔣盧二位先生……應該是早就瞞着父親想進入淮王别院了。”
她與青雲齊齊看向鍾淮,前者道:“無論是我母親和哥哥,還是蔣盧二人,都沒有淮王别院裏找到他們想要的東西,鍾縣丞,是你拿走了麽?”
鍾淮苦笑着問:“我當初隻是拿走了一些金銀珠寶,你們要找的是什麽呢?無論是什麽,這回我家人爲了救我,已經将拿走的珠寶幾乎全數用掉了,你們想知道,就去問欽差大人吧。”
說曹操,曹操到。曹玦明忽然轉頭望向來路:“有人過來了,那是……是欽差喬大人嗎?”
衆人都吃了一驚,扭頭望去,果然看見喬緻和騎着馬,帶着幾個人急馳而來,其中一人的衣着有些眼熟,似乎就是鍾家雇的其中一位車夫。
鍾六腳一軟,坐倒在地,忍不住哭了起來:“二哥,都是我害了你!”
“别說了,這都是天意!”鍾淮喃喃地道,“我既存了害人之心,遲早會有報應的,也許如今還不算晚……”
喬緻和飛馬來到跟前,跳下地便直接朝他們走來,看見青雲與周楠二人時,眼神頗有些不善,尤其是青雲:“小姑娘,你既然有重要物證,爲何不報給官府?”
青雲縮了縮脖子:“東西不在我身上,我……我原來也沒想到事情會這麽嚴重。”她瞥見姜七爺也在不遠處下了馬,心下很是不自在。
喬緻和不知她心中所想,隻是冷哼一聲:“你差點兒壞了我的大事!”便丢下她不管,直接朝鍾淮走去。
鍾淮慢慢跪倒在地,低頭不語。喬緻和淡淡地道:“看來你似乎已經有所覺悟了,既然事情已經說開,你就老實交待吧。若你不說,我就派人去把你家眷拿來。聽說,你太太還在生病,是不是?”
鍾淮低聲道:“大人不必如此……卑職認罪,您想知道什麽,卑職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很好。”喬緻和嘴角一翹,“你識時務,我自不會虧待你。”
欽差大人要問案,自然不會留在野外,于是一行人又重新返回淮城府衙。喬緻和也不正式升堂,直接将衆人帶到平日辦公所用的房間内,摒退左右,隻留下自己帶來的親信随從,便命鍾淮:“說吧。”
鍾淮跪倒在地,老老實實将事情從頭說起。
原來當初淮王就擒,黃念祖下獄,朝廷派了官員來審案子時,鍾淮因爲熟悉本地事務,又與黃念祖有隙,便被那名官員點了去做助手。那名官員自然是要搜索淮王别院的,他身爲向導也跟着去了,但隻是負責帶官差搜索外圍,中間重要區域,是那名官員帶着親信手下去搜的。
中途有府衙的差役送公文過來給那位官員,鍾淮擔心會誤事,便立刻拿着公文進去找人,誰知路過院子時,無意中瞥見那名官員帶着一個人站在淮王卧室中,不知爲何身體一點一點變矮,然後就完全消失了。他當即出了一身冷汗,又見有人把守着門口,也不敢過去問是怎麽回事,一直在樹叢後躲藏,不久就看見那名官員重新出現在房間裏,身體一點一點變高。他開始猜想,莫非是房中有密室?
“你說什麽?”喬緻和打斷了他的話,“當初審訊黃念祖的官員,早就發現了淮王别院裏的暗室?!”他心中震驚無比,那麽早就發現暗室,卻又隐瞞不報的人,極有可能是淮王餘黨!怪不得當初查了那麽久,小人物被判刑的無數,真正能指證淮王的證據卻一項都沒有,原來查案的人根本就是淮王的同黨!
那名官員他認識,因審案有功,在朝中已經高升了,連楚王與定國公也說是個有才華的後起之秀,有意提拔,還将原本爲他準備的一個位子給了那人,沒想到對方原來深藏不露!喬緻和咬了咬牙:“說下去!”
後來的事鍾淮也不清楚,隻知道那官員離開了暗室後,對此守口如瓶,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待将整個淮王别院搜索一空之後,他便帶着搜到的一些“可疑”物品與文書帶走了,不久之後又判了黃念祖的刑,是流放,隻是還未來得及出發,後者就死在牢裏。
喬緻和冷笑:“原來如此!黃念祖雖是淮王的人,但其人粗鄙貪婪,又貪生怕死,主動供出了淮王,淮王一黨的人隻怕都恨他入骨呢!怎麽可能讓他繼續活在世上?!”
那名官員結案離開後,鍾淮一度代掌縣令之職,淮王别院自然也歸他管,他就偷偷去了淮王别院去找那個暗室,在連續尋找了三天後,終于讓他發現了機關所在。暗室中有許多金銀财寶,都是淮王手下爲他搜刮來的不義之财,恐怕是爲了起事做準備的。鍾淮想起黃念祖爲淮王辦事,把自家的财産都一掃而空,連亡母與妻子的嫁妝也不例外,心中不忿,便将一部分财寶拿走了。
他擔心會被人認出來,所以拿的都是沒有印記的金銀錠或是珍珠玉石,也有成套的不違禁的首飾,原是打算給妻子女兒的。後來周康上任後,對他的态度不大友好,他妻子擔心他前途,就想給知府太太送禮,爲鍾淮換一個地方。因爲擔心禮物不夠貴重,無法打動知府太太的心,他們就将暗室中拿出來的珠寶送了出去。誰知才送出不久,盧蔣二人就意圖闖入淮王别院。鍾淮是那時候才開始害怕,萬一被人發現自己拿走了一部分财物……
鍾淮重重磕了個響頭,含淚道:“卑職一時糊塗,犯下大錯,又爲自保嫁禍他人,卑職知罪。隻是病妻弱女無辜,求大人垂憐,莫怪罪她們!”
屋裏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等待着喬緻和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