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艾斯塔克給伊修利特留了話,讓拉米亞睡醒後便來見他,但此時隻是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共進晚餐,還不時和塞爾希莉亞談起些佚聞趣事,卻絕口不提傳召她過來的原因。而艾斯塔克不主動開口,拉米亞也隻能當作自己純粹就是來吃飯的。
直到結束了這頓氣氛還算輕松的晚餐,艾斯塔克讓拉米亞斯送塞爾希莉亞回去之後,才将目光投到了拉米亞身上:“跟我來。”
跟着艾斯塔上了一層樓,走進一個小會客室中,緊随其後的斯金低聲吩咐兩名侍衛把守在門口,接着便反鎖上房門,向拉米亞友好地笑笑,示意她不用太過緊張。
“這幾天你辛苦了。”艾斯塔克率先找了一張皮椅坐下,示意拉米亞坐下的同時,語氣平淡地開口說道。
聽到這聲“辛苦”,拉米亞聳了聳肩,沒有做其他表示,但心中還是頗爲欣慰的。不過,艾斯塔克接下來的話卻令她不由得懵了。
“不過,連區區一城的政務都會忙到精疲力盡,看來作爲一個管領都已經快超出你的極限了。”
“我……”累死累活地忙了這麽多天,竟然會聽到這麽一句評價,拉米亞的臉上不由流露出了一陣失落,下意識地張嘴吐出一個“我”字,卻又沒有再爲自己辯解,隻是神色黯然地垂下頭去。
将拉米亞的反應看在眼裏,艾斯塔克卻漸漸露出了一絲微笑,打量了她片刻之後,才接着說道:“有什麽情緒就直接表現在臉上,胸無城府,你這麽單純的女人,既讓我很放心,又讓我很不放心。”
說到這裏,艾斯塔克突然話鋒一轉:“你,畏懼我嗎?”
拉米亞想了想,點了點頭。
“不。”艾斯塔克不以爲然地搖了搖頭,“你所畏懼的,是王子、是大将軍、是伊斯塔加爾總督,卻不是我。”
“那些身份……不都是您嗎。”
“我記得,你從前很少對我用敬語。”
“我……曾經不習慣……”
“你又錯了。”艾斯塔克再次搖了搖頭,接着不緊不慢地說道,“在我看來,原因就是你當時并不怕我,不是嗎?”
“也許吧。”拉米亞回憶了一下,擡起頭來輕輕一歎。自己當時初來乍到,早就習慣了沒有王公貴族的社會,哪裏會立即對一位王子生出畏懼之心。然而今時不同往日,現在的她已經深深體會到,王權的力量,以及它的可怕之處。
“保持适當的畏懼,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但如果因爲不必要的畏懼而變得束手束腳,那便成了愚蠢。”說着,艾斯塔克的語氣隐約淡漠了幾分,“這幾天裏,你事無巨細都要親自過目,是擔心萬一失職,就會受到我的處罰,對嗎?”
“是……”感受到艾斯塔克語氣中的變化,拉米亞有些忐忑地點了點頭,“不過,人員的變動太大了,很多新任的人員都還沒有适應這裏的事務……”
“那就讓他們适應。”冷冷地打斷了拉米亞,艾斯塔克接着用較爲平和的語氣說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爲什麽會那麽看重拉米亞斯?”
有些意外地看了艾斯塔克一眼,拉米亞立即點了點頭。她幾乎從未聽拉米亞斯談起自己的過去,與艾斯塔克這樣面對面交流的機會也是少之又少,說實在的,對于拉米亞斯爲什麽會受到艾斯塔克的極度賞識,她确實很有興趣。
“拉米亞斯最初并不是我手下的軍人。當初,他算是個獵戶吧。”似乎是回想起什麽有趣的事,艾斯塔克的嘴角随之微微翹起,“在一次外出狩獵的時候,我遇到了也在打獵的拉米亞斯,他跟我的随從因爲一隻鹿的歸屬問題起了争執。”
“然後呢?”發現艾斯塔克仿佛賣關子一樣停了下來,拉米亞不由出言催促道。
“然後,他們約定以一場比試來決定戰利品的所有權——比誰能将箭射得更遠。”說到這裏,艾斯塔克忍不住輕輕笑出聲來,又稍停了一會,才接着說下去,“我的随從看不起他那副簡陋的弓箭,認爲自己必勝無疑,于是答應了。他将箭射出了大約一百六十碼,而拉米亞斯……”
在心裏換算了一下這裏的距離單位,拉米亞發現這個距離已經挺遠的了,不過,即使已經猜到拉米亞斯赢了這場比試,但她還是忍不住追問道:“那拉米亞斯射了多遠呢?”
“我不知道。”艾斯塔克兩手一攤,臉上笑意更甚,“他把箭射在了一隻羊的角上——我說的是隻活羊。然後……那隻受驚不輕的羊就跑沒影了……”
聽到這個答案,拉米亞不由也笑了出來。這個……還真是拉米亞斯的風格。不過,不僅能夠想出投機取巧的方法,還能将箭射中羊角,這也毫無疑問需要有相應的實力,換成她的話,就隻能眼巴巴地認輸罷了。
“不僅僅是這樣。”艾斯塔克感觸頗深地歎了口氣,同時看了一旁始終微笑聽着的斯金一眼,“真正讓我決定重用拉米亞斯的原因,是他随後對此做出的說明。他說了一句令我刮目相看的話——庸者,用己之力;能者,用己之智;智者,用人之力;王者,用人之智。”
看到拉米亞忽然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艾斯塔克笑了笑,低聲說道:“拉米亞斯便是懂得‘用人之力’的智者——雖然他當時利用的隻是一隻羊。”
“您是說……我沒有将手下的人員使用起來?”雖然政治水平差了一點,但拉米亞可不認爲自己是笨蛋,很快想明白了艾斯塔克的意思。
“我管理着一個省,而且不僅僅是總督,還兼任大将軍。如果也像你那樣做事的話,我連睡覺的時間都不會有。”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拉米亞鄭重地點了點頭,“我要做的,就是讓手下的人把事情辦妥,而不是包攬一切。”
“當然,有一些事情,還是必須自己來的——這你需要自己把握。”看到拉米亞終于明白過來,艾斯塔克點了點頭,又談起了另一件事情,“你關于‘學校’的策劃,我看過了,我會讓拉米亞斯配合你。”
“謝謝。”聽到艾斯塔克這句話,拉米亞的眉頭立即舒展了不少,綻放出一抹淡淡的笑容,這幾天裏,她可沒有少爲學校的師資問題發愁。
“派西菲克拒絕了和議,接下來的年月裏,會有不少小仗要打。”艾斯塔克接着說道,似乎顯出了幾分無奈,繼而冷冷地笑道,“一個女兒,就超出了他的承受底線,我倒想看看,他如何騰出手來清理領内的反對勢力,更不用想什麽向東擴張。”
盡管一進餐廳時見到塞爾希莉亞,拉米亞就大緻猜到了艾斯塔克此次和議的失敗,但此時聽他親口說出來,卻也不由得喟然一歎。畢竟,在拉米亞的印象中,戰争總是伴随着傷亡和動亂。
“殿下,您必須要沉得住氣。”也許是察覺到了艾斯塔克語氣中的少許不甘,一直充當聽衆的斯金,這時忽然插口勸道,“雖然明面上無法再擴大您的領地,但您如果一點一點地慢慢将南米諾蠶食,還是有足夠的辦法令這片土地聽命于您的。”
“六年嗎?”艾斯塔克瞥了斯金一眼,淡然地問出一個數字。
“六年,也許更長。”斯金不置可否地笑笑,“除非您能夠确保自己加冕爲王,否則,即使能把這個時間縮短到六天,也對您毫無意義。”
這兩人短短的幾句話,忽然令拉米亞有些詫異地仔細打量起艾斯塔克,直到對方注意到她,與她對上目光,她才連忙轉開視線。
雖然,她早就知道,艾斯塔克不會是一個胸無大志的人,也不止一次想到他會有問鼎王座的雄心與實力,但此時聽到斯金這麽直白地說出來,還是不大不小地吃了一驚。
“拉米亞。”艾斯塔克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拉米亞的異樣一般,語氣平淡地喚了她一聲,接着說道,“我準備近日帶伊修利特返回伊薩利,我給她的任命,你知道了吧?”
“好像是……侍衛隊的分隊長吧。”拉米亞有些讪讪地應道,一想到伊修利特要暫時離開自己身邊,她終究是提不起什麽興緻。更何況,在背地裏訓練刺客并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
“隻要她願意,我會給她假期回來看你。畢竟……你們可是‘姐妹’關系。”艾斯塔克有些促狹地故意讀了幾個重音,看到拉米亞臉上的幾分尴尬後,才接着正了正神色,“沒有什麽事的話,你回去休息吧。”
收到逐客令的拉米亞站起身來對艾斯塔克行了個禮,又向斯金告了聲别,轉身向着門口走去。不過,當她拉開會客室的房門時,身後又傳來了艾斯塔克不溫不火的聲音:“明天,又是一個新的開始……别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