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稍顯空曠的餐廳裏,此時沿牆邊分布着一些侍衛,還有數名穿行其間傳遞菜肴的男女仆役,但卻分外地安靜。這許多人中,有資格在狹長的餐桌前落座用餐的,隻有三男一女,也正是因爲其中一位的存在,讓這裏形成了這種肅穆的氣氛,同時讓就餐者之中唯一的女性顯得相當拘謹。
“塞爾希莉亞小姐。”抿了一口溫熱的茶飲,坐在東道主位置上的男子突然開口說道,“你恨我嗎?”
盡管男子的語氣很随和,仿佛隻是在拉家常一般,但他提出的這個問題卻讓那位女性不由自主地輕輕一顫,下意識地放下了手中的刀叉,卻又不敢随意回答,隻是無言地低下頭去。
“恨我,殺死了你的兄弟、父母……摧毀了你的家族,使你一夜之間一無所有,而且……流落到那種境地。”男子最後婉轉地用了一個含糊的詞。
塞爾希莉亞自然明白這個婉轉的“那種境地”是指什麽——本以爲城破家亡、自己必然無幸,沒想到最後關頭父親竟把她托付給了一直深受重用的阿特裏亞洛子爵;然而她更加想不到的是,那位總是表現得如謙謙君子一般的子爵大人,竟然會在好吃好喝地藏匿了她幾天之後,便突然像對待一名低賤的女奴那樣将她囚爲禁脔。直到她身陷囹圄的那一刻,她都不敢相信,自己有朝一日會受到這般對待。
但現實,卻總是如此無情而又充滿諷刺。逼得她家破人亡,差一點以身殉死的,正是眼前這些侵略者;将她從無比屈辱生不如死的境地中解救出來的,卻也恰恰是眼前這些侵略者。這種尴尬無比的關系,使得她一時不知該用什麽樣的态度來對待艾斯塔克。
不知不覺地,塞爾希莉亞的眼角有些濕潤起來。
如果,自己在城破當天便死了多好。
但這種想法,終究隻能是想法罷了。
也許在威爾海德城陷落的時刻,她可以鼓足勇氣去死,但這并不代表她會随時随地心甘情願地舍棄自己的生命。尤其是,在經曆過阿特裏亞洛子爵的庇護與背叛,從那陰冷潮濕的地下囚牢中逃出生天之後。
她不知道,眼前這位毀滅了自己整個家族的王子殿下,爲什麽還會如此善待自己。她隻能确定的是,絕不會是因爲她有一張漂亮臉蛋。
“如果,你的父親沒有背叛我的善意,我們也不會以現在這樣的方式見面。”艾斯塔克淡然地輕輕一歎,充滿感喟的話語頓時又令塞爾希莉亞渾身一顫。
盡管下意識地對這句話生出一股抵觸,但塞爾希莉亞卻不得不承認,這并不是假話。
“塞爾希莉亞小姐。”雖然塞爾希莉亞一直沒有開口,但對于她的反應,艾斯塔克已經十分滿意,隻不過他并沒有表現出自己的滿意,仍然用那種平淡中略顯惋惜之意的語調說道,“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讓你重返貴族女性應有的生活中去。”
塞爾希莉亞的臉上泛起一絲自嘲式的苦笑,終于對艾斯塔克的提議做出了語言上的回應:“您……明明應該知道,我已經……”後面的話,她沒有再說下去,光光隻是想起,就已經令她感到無比屈辱,差點便無法忍住哽咽之聲。
她已經不再是她的父親——伯爵大人——的掌上明珠,更不是衣食無憂的千金小姐,然而最重要的一點在于,一想到在阿特裏亞洛子爵那裏受到的污辱,她便不由自主地聯想到“殘花敗柳”。
她,已經不再是往日那高不可攀的她了。
“有一些事情,不是一定會發生的。”艾斯塔克倒是渾不在意地勸解道,“即使已經有所徵兆,也有彌補的辦法。”
這種極其隐晦的說法令塞爾希莉亞仔細回味了一下,才突然若有所悟,滿臉紅霞地再次低下頭去。
一旁就坐的另外兩位男士,其中一位自從入座開始便一直是一臉的古井無波,隻是偶爾稍稍留意一下塞爾希莉亞的神色;另一位則始終面帶微笑,直到現在這句話令他顯出了少許的不明所以。
“不如,再讓你好好考慮考慮?”艾斯塔克若無其事地問道,語氣中絲毫沒有逼迫的意思。
“您……您的意思……是需要我做什麽呢?”盡管臉上變得滾燙,塞爾希莉亞并沒有完全亂了方寸,至少她還明白,艾斯塔克不太可能無條件地對敵人的女兒表示出善意。
“你很漂亮,塞爾希莉亞小姐。”艾斯塔克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在我看來,美麗并不僅僅是女人的财富,同時也是引來災難的誘餌。我想問一問你,如今的你,是否認爲足以保護自己?”
“不能……”塞爾希莉亞不禁咬了咬下唇,有些不甘地低聲應道。有了前些日子的經曆,她已經相當清楚,自己并沒有任何可以自保的資本。
“那麽,你覺得,有誰可以發自真心,或者出于義務對你提供保護?”
沉默片刻,塞爾希莉亞再次無助地搖了搖頭:“沒有……”
“有。”
艾斯塔克這不容質疑的肯定語氣,頓時讓塞爾希莉亞下意識地擡起頭來,向他看去。對于自己現在舉目無親、一文不名的境況,她可是還有自知之明的。
“你的丈夫。”
“我的……丈夫?”塞爾希莉亞的語氣立時變得非常古怪,一臉愕然地看着艾斯塔克,然而錯愕之後,她總算還是聽明白了艾斯塔克這句話的意思,“您……您這是說誰呢……”
“拉米亞斯。”艾斯塔克的目光轉向了一旁一直沉默着的那位黑發青年,“如果塞爾希莉亞小姐這樣的美人成爲你的妻子,你是否會覺得不滿?”
“不,殿下。”拉米亞斯回答的非常幹脆簡潔,但那始終如常,既沒有半點驚喜,也沒有一絲不悅的表情,卻隐約給人一種無法看透的感覺。
聽到這一問一答,塞爾希莉亞這才壯起膽子瞄了瞄一旁的這位黑發青年:
長相确實稱得上英俊,壯碩的身材也顯得孔武有力,應該是艾斯塔克軍中得力的大将。雖然還很年輕,比起自己最多隻大一兩歲,但始終面沉如水的嚴肅外表卻多多少少帶來了幾分少年老成的感覺。盡管自從落座開始,便一言不發地保持着沉默,但卻始終沒有任何進退失據的表現,而是自然且随意,顯然對于貴族的餐桌禮儀相當熟悉,并且習慣了與艾斯塔克王子這樣的大人物相處。再從他如此年輕便已經深受重用來看,想必也是出身于貴族世家吧。
想到拉米亞斯的“貴族世家”出身,塞爾希莉亞的眼中不由再次掠過一絲不安和黯然,甚至隐約生出了幾分她自己并不願意承認的自慚形穢之感。
“塞爾希莉亞小姐,你的意思呢?”待塞爾希莉亞收回打量拉米亞斯的目光,艾斯塔克才接着向她問道。
“我……”塞爾希莉亞甫一張口,卻不由有些猶豫。
“我并不會逼迫你。”艾斯塔克看出了塞爾希莉亞的猶豫,對此,他卻沒有任何不悅,仍然用那平淡的語氣說道。
“我聽從您的安排。”片刻後,塞爾希莉亞最終下定了決心。盡管,艾斯塔克将現在一無所有的她撮合給麾下的一員大将,無論怎麽看都顯得不合情理,而且對方看起來也絲毫沒有半點垂涎她美色的意思,這始終令她琢磨不透,但除了性命,她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了。
“對于你做出明智的選擇,我感到很高興。”艾斯塔克再次露出了一個欣慰的微笑。
這個時候,一名侍衛走進餐廳,快步來到了艾斯塔克的身旁,向他禀告道:“殿下,拉布雷斯伯爵求見。”
“請她過來。”艾斯塔克對那名侍衛點了點頭,讓他去宣召拉米亞,這才将自己尚未說完的話重新繼續下去,“塞爾希莉亞小姐,成爲一名男爵夫人,應該不會辱沒你吧?”
“您言重了,殿下。”塞爾希莉亞連忙搖了搖頭,“我很榮幸。”
如果是在從前,她恐怕根本不會把區區一個男爵放在眼裏,但是這對于現在的她來說,卻是一種恩賜,甚至,令她生出了幾分受寵若驚的感覺,看向拉米亞斯的眼神裏也不由增添了幾分敬畏。
如此年輕,應該還隻是家族的繼承人吧,就已經是男爵了嗎?那麽他的世襲爵位,至少也是伯爵吧。
拉米亞的身影也在此時走進了餐廳,一臉好奇地打量了一下桌前就餐的四人,便向艾斯塔克行了個軍禮:“殿下,您之前找我?”
讓仆人們在自己身旁再添了一副餐具和一張座椅,示意拉米亞坐下,艾斯塔克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接着說道:“不過,諾薩拉這個姓氏已經不适合再用了。”
聽到艾斯塔克這樣說,塞爾希莉亞的心情難免有些複雜,畢竟這個姓氏曾經一直是她引以爲豪的一部分資本,但是如今卻……
等等?既然我已經準備嫁給這位男爵,又怎麽會再用自己的姓氏?
仿佛沒有看到塞爾希莉亞眼中的疑惑,艾斯塔克略爲沉吟了片刻,這才接下去說道:“如果沒有伊斯塔索德要塞作爲橋頭堡,也不會有今天的伊斯塔索德郡。拉米亞斯,作爲那座要塞的建造者,我便依照地名,賜你姓氏吧……伊斯特略,男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