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突然呈來密報的近衛似乎帶來了什麽重要消息,以至于原本悠哉遊哉的米奈希爾忽然就抽身離去,草草結束了對拉米亞的召見,甚至沒有留她一起共進晚餐——盡管她本身也并不希望這樣。雖然米奈希爾看過密報之後并沒有什麽異常的表現,但拉米亞可以确信一點:這份密報恐怕有些份量。不過對于密報的内容,既然國王沒有讓她知曉,她自然也不會去瞎操心,反正也樂得輕松,省得還要繼續面對這位心思難測的君王——說真的,從米奈希爾這裏,拉米亞确确實實感受到了什麽叫“伴君如伴虎”。
不過從王宮的大門裏出來,天色離日落倒還是有一段時間的樣子,拉米亞便也沒有直接讓車夫打道回府,一鑽進車門就吩咐了一句“僑民區”。
聽到這句話,剛剛提起裙角準備登車的伊休利特不由動作一滞,甫一上車便立即問道:“看起來,你還在意我那天殺人的事?”
“有可能不在意嗎?”拉米亞輕輕歎了口氣,“你甚至沒有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就那麽輕率地……那畢竟是一條人命。”
“你現在還不明白嗎?他們當時就準備逃跑,就在你替他們出頭管閑事的時候。”伊休利特的語氣聽起來倒是毫無愧疚之意,“再說了,你準備怎麽處置我?”
“他們那種行爲,我可以理解。他們隻是無權無勢的平民,并不相信能從貴族那裏得到公正的對待。”拉米亞微微皺了皺眉,“我也不是要把你怎麽樣,隻是……”
“隻是什麽?”
“我希望你至少能夠明白,自己做過的事究竟是對是錯。”
“在我刀下死過的人,可絕不僅有那一個。”伊休利特的語調顯得更加冰冷了,“而且那隻是個艾希勒人。”
“艾希勒人又怎麽了?難道在你眼中他們就不是人了?”說真的,面對伊休利特這含有歧視的态度,拉米亞的心中不由感到有些窩火了。
“别說的好像你真的非常了解那些遊民似的。”不知是沒有察覺到拉米亞語氣中的火藥味,還是根本不以爲意,伊休利特仍然用那冰冷的語調給她頂了回來,“除了騙子、小偷、娼妓和搶劫犯,那些渣滓還能幹點别的什麽?”
“你……”拉米亞确實心裏很不是滋味,但卻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據她這幾個月來的了解,艾希勒人的形象确實就如同伊休利特所描述的那樣,就連各種故事和記載中都從未出現過任何一個與之相關的正面角色。但這種現狀,真的能夠完全歸罪于這個一生颠沛流離的民族嗎?沒有土地、沒有穩定的工作、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身份,一輩子過着居無定所的流浪生活——這便是艾希勒人一生的真實寫照。作爲生來便遭到歧視的最下等的賤民,除了偶爾能打點廉價的短工,艾希勒人幾乎沒有第二種正當的收入來源,可想而知,當被生活逼迫到了無以爲繼的地步時,他們要做出的是什麽樣的選擇。而随之而來的惡名則令這個民族更加地受到孤立、排斥和敵視,越發地陷進惡性循環的泥潭中去。
而更加可悲的是,偏偏這個民族在面部輪廓上與其他人種迥然不同,體形也普遍偏向矮小,這使得任何一個艾希勒人都極難混迹到其他的民族中去,隻能在自己的氏族之中保持着最大程度的團結,以此掙紮求存。
想到這裏,拉米亞不由自主地萌生出了一股不容忽視的悲哀情緒。作爲一個曾經生活在文明社會的老實人,盡管仍然見識過形形色色的黑暗與不公,但“人生而平等”這樣的理想主義觀念仍舊在她心中深深地紮下了根。盡管她很清楚,自己絕無可能在現在這個等級森嚴的社會裏推動任何民主化的進程,但她至少不希望,自己身邊所親近的人會成爲無端仇視他人的種族主義者。
“種族并不代表榮譽。”拉米亞表情嚴肅地搬出了山口山裏的某NPC名言,同時伸出手輕輕地撫上伊休利特的手背,“而且我不希望,你的心靈完全被陰暗所占據。”
伊休利特難得地皺了皺眉頭,接着從拉米亞的手掌下抽出手來,不屑地轉開頭去看向車窗:“您的理由真可謂冠冕堂皇,伯爵大人。但是你要知道,狼與狗雖屬同源,卻沒有人會把狼當成狗來豢養,也不會指望狼能變得像狗一樣忠實可靠。”
拉米亞則有些郁悶地抽了抽嘴角,雖然她自認站在了道德與公義的制高點上,但卻依舊不得不無奈地面對現實——她說不過伊休利特。而且,面對伊休利特這樣的表現,除了在心中微微歎息之外,拉米亞卻并沒有産生針對她的厭惡。
人,果然還是有着最傾向于自己身邊人的自私心理嗎?
拉米亞無奈了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什麽,她自認爲沒有本事輕易地扭轉一個人在生活現實中形成的人生觀和價值觀,畢竟,她可沒有羊教授的電擊醒腦療法。
車廂裏一時無話,然而很快,拉米亞便注意到了馬車放慢了速度。接着,車廂前部的小窗便被拉開了少許,從小窗外傳來了馭者的聲音:“下雨了,大人。”
拉米亞拉開車窗的窗簾,瞥了一眼外面淅淅瀝瀝的細雨,馬上便明白了馭者的想法——他想請她下令回府。雖然說最主要的理由是避免她淋雨,但相比之下,在雨中趕車的馭者顯然逃不脫落湯雞的命運。拉米亞完全不是那種不懂體恤下人的官僚,不過她的想法,或許應該說是尊重更恰當些。但不管怎麽樣,她很幹脆地給出了馭者所希望的指示,馬車也立時調了個頭。
但盡管如此,在到達公主府——很快便要改爲伯爵府——的時候,雨勢已經變大了不少,倒黴的馭者還是已經被淋得一身濕。
拉米亞才挽着伊休利特的手腕一前一後地走下馬車,大門旁雨檐下的兩名衛兵便立時小跑上前,拉起披風給她們搭起了一個簡易的雨棚。拉米亞轉過頭向馭者略表歉意地笑了笑,也匆匆地挽着伊休利特快步向堂屋走去。伊休利特現在雖然還冷着臉,但從仍然和她挽在一起這一點來看,似乎對剛才車上的争執毫無芥蒂。
室外的氣溫感覺比中午低了不少,因此,當邁進大廳,聽到一陣木柴燃燒的劈啪聲時,拉米亞不由下意識地搓了搓手,至少有了一點冬天裏烤火取暖的感覺。然而她很快便注意到,這可不僅僅是感覺而已。
一個熟悉的背影往壁爐中又投進了一塊木柴,便轉過身來看向了這裏——當然,即使他不轉過身來,拉米亞也能确切地認出他是斯金。
“我原本是準備明天再來找你。”斯金沖她們笑了笑。
“那你爲什麽現在來了。”雖然聽起來不怎麽客氣,但拉米亞的語氣裏倒沒有不高興的意思。
“你不覺得奇怪,爲什麽陛下沒有留你們共進晚餐嗎?”斯金仍然保持着微笑,同時擡手向通往二樓的樓梯那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雖然不太明白斯金這的手勢的用意,但拉米亞至少能夠明白,這是讓她上樓詳談的意思。而既然早就知道斯金才是這次上京的主角,拉米亞自然不會對他這段時間裏約她密談的邀請做出拒絕。隻不過,這一次拉米亞拉上了伊休利特。
她沒有直接開口詢問,因爲她很清楚,在沒有走進房間掩上房門的時候,斯金是不會向她透露半點機密的。
随便在二樓挑了一間會客室,将仆人們打發出去,看到斯金仔細地鎖上房門,拉米亞這才抛出了自己的第一個疑問:“你先前不是不方便進來這裏嗎?現在呢?不怕遇上蕾薩比安了?”
“這個原因,你應該比我清楚,不是嗎?”斯金淡然地反問道。
他的這一反問,馬上便令拉米亞意識到,他已經猜到蕾薩比安的離去了。
“你确定這樣沒有關系嗎?”斯金又擡手比了比伊休利特,已經從容貌上猜出了這是誰,說實話他當然希望拉米亞能讓伊休利特也回避一下。
“這是我的……”拉米亞一把拉住了聞言欲走的伊休利特,但卻突然卡了殼,雖然已經知道阿妮莎與伊休利特是雙胞胎姐妹,但究竟誰是姐姐,誰是妹妹,這個她可心中沒數。
“你姐姐,我知道。就如同我知道内斯特是誰一樣。”斯金卻替她給出了答案,但言下之意,要伊休利特回避的意思也更加明顯。
拉米亞卻固執地拉住了伊休利特,一把将她拖到了沙發上坐下,毫不退讓地看着斯金。斯金這段時間裏與她的密談,基本上都少不了要旁敲側擊地推敲一下她的出身來曆,而這種事情,自然由伊休利特來爲她解圍要方便得多,否則她實在沒有把握,自己能否繼續保持着不露馬腳的狀況——說真的,到現在爲止她也不敢确定自己真的一點破綻都沒有。
伊休利特的想法卻和拉米亞大不一樣,她可沒有想到拉米亞把自己留下純粹是爲了應付身世問題。斯金的樣子一看便是有什麽機密的大事,而拉米亞會堅持讓她留下,這在她的眼中便自然而然被放大成了一種推心置腹的信任。
“好吧。”斯金無奈地點了點頭,沒有再堅持己見,“你注意到了嗎?今天在召見你的時候,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發生了……什麽事?”拉米亞不由有些疑惑地反問道。如果那樣無聊地看人射箭也能算個事的話……
“一份密報。”伊休利特卻替拉米亞給出了斯金想要的答複。
看得出來,斯金對伊休利特的“搶答”行爲并不介意,隻是眼中閃過了轉瞬即逝的些微驚訝,看來他并沒有想到,昨天還與拉米亞生死相搏的伊休利特甚至陪同了她的觐見。不過這瞬息之間的驚訝并不會對他的思緒有所妨礙:“也許殿下這一次,有些操之過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