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再興也唏噓不已,相當年大宋軍中的郦瓊與王德,皆被視爲四鎮之後的接班人,軍中重點培養對象,王德此人,楊再興在張俊府上初唔時,印像不是很好,後來經過拓臯之戰,方才英雄惜英雄,謂爲江淮守軍中唯一能夠挑起重擔的柱石勇将,自此觀感大好。但郦瓊昔年一時意氣,不堪爲王德之下,怒殺宣旨的兵部尚書呂祉,率部投敵,若按大宋律,實罪無可恕。
但開封今日繁盛,縱然以南北和議爲主因,也不乏郦瓊苦心經營的結果,說起來功過難說得很。便如眼下,郦瓊若要兩面下注,死守開封以待時變,也并非就沒有機會,隻要空口說一聲奉臨安正朔,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在開封稱王了,但隻是趙桓一紙手诏,郦瓊便開城門出降,也算識時務之至,免留萬世之譏。
惟其如此,楊再興也曉得要給足面子,當下滾落馬鞍,急急上前扶起,道:“郦大人深明大義,以大宋江山子民爲重,棄暗投明,此後與楊某一殿爲臣,哪裏還須這般客氣!”
郦瓊聽得面子上挂不住,一陣紅一陣白的,卻也曉得楊再興不會當真與他爲難,當下将漢軍一應詳情分說與楊再興聽,随即舉行交割儀式,楊再興着人召集漢軍諸部,分千人小隊,由過河的嶽家軍将士率領,至李固渡邊整編,而河北大隊嶽家軍則在嶽雷率領下,過河接管開封防務。
入城之際,開封十餘萬宋民湧至天街迎接大宋兵馬,箪食壺漿以迎王師,喜樂難言。雖不見後世那般标語彩旗,但其間歡呼雀躍之處,可表真心。楊再興仰望開封城門,感慨萬千,幾至淚下。當年諸兄弟浴血苦戰,距離這大宋故都仍差之毫厘,不得入内,如今時易世移,竟然可以兵不血刃地“和平解放”,當真有如隔世!七月二十一日,開封城中大慶,街巷鑼鼓喧天,坊肆人潮湧動,無論老幼婦孺皆笑逐顔開。故宋皇城大内則一片肅穆,大擺靈堂爲嶽飛緻祭,參加者都是嶽家軍中在此間的高級将領,大半還是從當年嶽家軍中活下來的老兄弟。
“大哥,如今開封府已經在嶽家軍手中,隻盼足以稍慰大哥英靈,雖未能直搗黃龍,也不過在旬月間爾,待大軍北上,盡複河北,弟當再備三牲,酹酒相告!”
楊再興跪伏靈前,持香默禱,嶽雷在背後相陪,卻是淚如雨下。
祭後,郦瓊首次參加軍事會議,悄悄地坐在殿内偏角處,不敢靠前,楊再興笑着上前,伸臂挽着郦瓊到自己座位之側,與嶽雷對坐,才道:“郦大人久在敵營,深明河北大勢,眼下大軍初定開封,還有哪些事務着緊,正要請教,哪能讓郦大人藏私?”
這話出口,嶽家軍諸将皆是破顔而笑,郦瓊紅着一張老臉,讪讪坐下,不敢推辭。
但話是這麽說,郦瓊卻對河北大勢并不甚詳,畢竟金人在河北的布局不會讓他參加商議,而江淮之間的形勢,他也隻了解開封對面這一片,大河中下遊守軍自然也不會與他彙報軍情,楊再興略略問過幾句,曉得其用心盡在開封,其餘不甚了了,也就不勉爲其難了。
但郦瓊也并非毫無用處,開封漢軍所轄,包括了許州、歸德府、河南府等處漢軍,俱受郦瓊節制,往遠處說,連鄧、唐、蔡、穎諸州的漢軍也由郦瓊調拔,若眼下大軍前往,或者在郦瓊引路之下,能夠一戰而平也未可知!
楊再興卻并不甚着意于此:“大宋之患,在女真精兵,多殺傷一個,金賊便弱一分,唐、鄧、蔡諸州皆在漢軍手中,縱然有些許女真官吏,又能有何作爲?此間事了,隻要江淮間别無異動,大軍便須北上掃蕩河北,以爲北路、中路軍後援,郦大人願與某家北上中原,還是與嶽雷卧鎮開封?”
郦瓊稍稍思忖,總覺得自己若是留在開封,難免予人嫌疑之處,不如光棍些,随大軍北伐,日後也好見人,當下一口咬死,堅決北上,收複中原!
嶽雷卻有些怏怏不樂,此前太原府一戰,便不曾參與,而是在慶陽府至河中府一帶防禦金夏異動,早已經有些成見,眼下北伐又沒有自己的份,豈肯答應?楊再興早看了出來,也不解說,待衆人盡散,卻留下嶽雷,鄭重說道:“賢侄不可輕看了這大宋故都,且莫道久後必要還駕,隻是眼前之勢,也職責非輕。金人占與不占開封,事關重大,如此輕易失卻,豈會甘休?縱然河北兵馬大戰,金人無力來此,也須着人潛入城中使詐,令滿城不安,南下數百裏間,許州、河南府、歸德府内皆有少許金人,賢侄可取之以安開封,此後卻以緊守爲要,勿輕易分兵南攻,此爲金石之策,賢侄切記!切記!”
嶽雷這才略略收起不滿之意,拱手道:“侄兒愚昧,全仗叔父教導,自此不敢妄測叔父大計,開封城在侄兒手中,必要穩如太山,若有何差池,願以軍法!”
楊再興一笑:“如此爲叔尚複何憂?”
次日大軍分派,二萬嶽家軍主力留鎮開封,其餘大部與郦瓊舊部漢軍萬餘北上,向高林、淩雪峰、蒙沖等部靠攏,其時嶽霖已經與高林一路殺過隆德府,取了嶽家祖地相州,祭過祖茔,正率大軍往大名府而去。八月初九,諸路軍竟在大名府城下相聚,一路上攻城掠地,漢軍投誠者不少,以至兵鋒抵大名府時,嶽家軍原所部八萬之外,新附漢軍連郦瓊舊部在内也達到了四萬,共十二萬大軍将大名府圍得水洩不通!
此時北路軍在牛臯、蔡晉、孫恩、李琪率領下,也已經取得太原府至真定府間諸州縣,破城無數,收編漢軍二萬五千,共八萬兵馬圍定真定府,隻待攻城。
嶽雷待開封初定,連日訪拿金細作,終于在城中宋民全力協助下,将所有可能爲亂的金人捉将起來,老幼婦孺也設營編管,曾經作惡的則殺之以平民憤。但讓嶽雷難以控制的是,許多宋民在捉拿金人細作之時,往往将在城中經營十餘年的一般金人商販也借機劫掠一空,再将其全門老小全當作奸細送入營中看管,一時間也辯不清有多少冤假錯案。事後一查,城中竟然再沒有一家金人安居,連那些與金人通婚的漢人府中也大半遭劫。
此事嶽雷在解州早已經見慣不驚,念及金人昔年南下時的暴虐,也隻覺得解恨,并無半點同情之心,待開封大定,便率軍一萬騎南下,不旬月間,将許州、歸德府、河南府收入囊中,将三州府金人屠戮一空,不留後患,而河南府城中則是在嶽雷兵臨城下之際,由城中漢軍殺盡了金人然後出降,竟然沒費一兵一卒,唾手而得。自此一役,開封周圍數百裏内盡在嶽家軍治下,除卻宋金交界的唐、鄧、蔡諸州未取之外,嶽雷總算略略收心,謹遵楊再興教誨,經營開封周邊局勢,籌劃下一步如何攻略大河下遊諸城事宜。
八月初五,流球島外,大隊船隻列隊往北,乘風破浪,船頭上高高挂起“懷南市舶司”旗号,但船隊的規模則大得吓人,二十餘艘三千石以上的大船滿載水師,另有百餘艘三百石至千石的中小船隻随行,海面上黑壓壓的一大片,爲首的大船上,王蘭憑海臨風,熱血上湧。當年與嶽帥共戰江淮間時,哪裏會想到如今親率近三萬大軍自海上往北讨賊?除了在懷南港和流求少量的防禦力量外,多年來苦心練就的水師終于有了用武之地,怎麽不讓人心旌搖動!
但主船桅杆上,還高高攀附着一個黑如漆染的大猴子,正在那裏搭手爲篷,遠觀水路,正是阮漓,此番得到消息,道是澤州府城中梁山後人盡數随楊再興北上光複河山,阮漓喜不自禁,雖經王蘭屢勸,仍不肯在流求駐守,堅持要随大軍北上殺賊,王蘭也無可奈何,隻得由他。
中原如此大亂,完顔亮雖一時間未得消息,卻瞞不了周邊的有心人。
大夏皇城内,李仁孝緊急召來外公任得敬,問道:“中原楊鐵槍大舉攻伐金國,于今之計,大夏當與何方爲盟?西平公久與楊鐵槍往來,必曉得虛實,此番當真能夠一舉逐金人出河北麽?”
任得敬大喜,曉得機不可失,當下進言道:“陛下見事甚明,這楊鐵槍在河東經營多年,兵強馬壯,金人卻久在漠北與蒙古諸部糾纏,兵馬錢糧皆遠不及昔年,以老臣之見,此戰金人必敗,恭喜陛下,此後大夏不必再向金人稱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