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來更是大起大落,生死隻在一線間,縱然趙桓對自家生死已經看得麻木,但隻要随孛疊北上幽燕,此生若想再返開封,便隻能在夢中了!
是以自出宣德門,趙桓一路上老淚縱橫,卻爲虎狼之兵所挾,哪裏有半點生路?
誰料才過大河,車駕未穩,便聽得耳畔刀槍絞擊聲不絕。厮殺聲驚天動地,那一霎,似又回到靖康年城破之前的時刻,驚懼之間竟然心魄動搖,喜懼交集,不過片刻之間,便已經明悟過來:嶽家軍在金人渡河一半的關鍵時刻,發動了空前規模的襲擊,并成功地掌控了大河弱岸的局勢,很快,自己所在的車駕四周,都圍滿了鐵甲精騎,這可是大宋的好兒郎們!再也不是金國的蠻兵了!
趙桓曉得當時還在生死一線間,連伸頭往外多看一眼都不敢,隻能在車簾縫隙間往外偷觑,對這場厮殺的結果充滿了期待,如幼時蒙父皇親訓,或者大婚之夜初見太子妃,心如撞鹿,不知是禍是福。
但形勢終于慢慢明了,金人的嚎叫聲漸漸稀疏并遠去,周圍聽到的都是久違的大宋軍令聲,縱然偶有小規模的金人反擊,妄圖欺近車駕,也都旋即被強悍的嶽家軍精騎撲滅,再不能形成威脅。
待大事抵定,河邊隻聞水響,大軍已經控制住河邊的一切,再也聽不到大隊人馬移動,趙桓止不住淚如泉湧:自己終于重回到大宋子民之間了!
聽到楊再興上前見駕的聲音,趙桓在車内努力地止住老淚,拭幹臉面,迎着清爽的河風掀簾而出,面前一位少年英雄,一位長須悍将拱手而立,不問可知,年長者必爲楊再興了。
嶽家軍将士見趙桓現身,高呼萬歲之聲響振大河兩岸,趙桓也自心潮澎湃,這聲音與前幾日開封大殿上郦瓊孤零零的聲音形成如此鮮明的對比,在時隔三十多年後,終于能夠聽到治下子民的歡呼,趙桓深覺死而無憾。
木讷片刻之後,已經不再年少沖動的趙桓清醒過來,自己的一切都依賴于眼前這兩位統軍的将帥而存在,甚至在重歸宋人之手後,還面對江南河北兩位皇帝的尴尬局面,日後如何自處,一面得看眼前這兩位将帥如何處置,二則還須看臨安九弟的主意,說白了,生死亦操于他人手中,未必便比在金人手中安全多少!
當下趙桓振作精神,上前将楊再興、嶽霖雙手一扶,顫聲道:“兩位卿家之功,極天極地,于朕有再造之功,此生能再返國朝,朕豈敢忘卿家之德?”
嶽霖嘿然不知如何應對,楊再興卻沉聲道:“陛下謬贊,此爲臣子本份事矣,豈敢推卻?請陛下安返車駕,江淮間一時未能平複,且至澤州暫駐,待大軍北上,盡複河北,方擇日還都,此間尚非平安所在,不可久留!”
趙桓一凜,曉得這話實在,金人在開封外圍數百裏内,還有強大的實力,不可輕視,若這萬餘兵馬既要護駕,還要在金人治下攻城掠地,也實在不可想象。
當下禦駕随軍,急急趕往澤州。
原來孛疊雖秘密行事,卻錯在不該提前兩天強扣李固渡所有商船。想這宋金之間,江河之上,所有500石以上大船,九成五以上都是晉城商号所有,其餘100石至500石船隻,晉城商号也擁有近半,孛疊隻要略有渡河之舉,纖毫皆逃不過晉城商号眼錢去,何況這等大規模的暴行?一日之間,情報便随鴿書飛入晉城。恰好嶽霖訓練新兵已畢,至澤州樞密行府繳令,楊再興得書後,與嶽霖一起分析,待看清強扣船隻規模,不由得大駭:“不好,孛疊要将所部兵馬盡數撤返!”
嶽霖猶在夢中,不知所雲,問道:“開封府金賊大減,于恢複大計有百利而無一害,叔叔爲何以爲不好?”
楊再興搖搖頭:“若是按眼下江淮間形勢,開封有多少金人其實無妨,但金德帝在開封,卻是孛疊的重任,若是金人盡數北撤,可會把聖上交給漢軍掌握?”
嶽霖一愣,旋即明白:“是了,必不會将聖上交與郦瓊——不好!孛疊要押聖上北歸!”
當下哪裏還用得着細商?李固渡所在河北偌大一片地方,澤州府是最大的力量所在,楊再興不敢有任何保留,将澤州府所有騎軍盡數帶上,連馬車能夠裝載的步軍也帶了數千,這才湊足一萬五千之數,連夜趕往渡口以北,先将所有金人肅清,再小心潛伏,與船上水手船工暗通消息,特别留趙桓車駕所在的船隻。
金人大舉渡河之際,嶽家軍隐忍不發,直至趙桓車駕已經上了岸,船工們發出信号,這才大軍一擁而上,轉眼将小股先期過河的金軍淹沒,以雷殛之速将趙桓搶在手中,并牢守河岸陣地,将一拔拔過河的金人盡數擊潰,直至無人能夠威脅到禦駕的安全爲止。
待一切安定下來,趙桓與柔福在澤州樞密行府見面大怮,楊再興吩咐衆人将樞密行府立即改造爲簡陋的行宮,自家卻搬至澤州府衙與洪皓合署辦公。楊府家小也搬回原處,二千多嶽家軍精銳充當臨時羽林衛,将澤州行宮嚴密守護起來。數日之間,澤州府驚天動地,百姓固然笑逐顔開,一衆文武也心情大暢,但楊再興卻與洪皓急得拈斷大把胡須,将樞密行府重要人員叫到一處,共商大計。
如何安置趙桓還不至于讓楊再興如此着急,重要的是,如此大動作從孛疊手中搶到趙桓,金人會如何反應?
“眼下金人主力大部還在漠北,與汪古部、克烈部等糾纏,但此間大事一起,隻怕不過月餘,便有消息至完顔亮耳中,料來自漠北整軍南下,至少需要兩個月,且完顔亮也非蠢人,必要謀定而後動,還要兵馬錢糧盡皆湊手,是以必要緩和些時日,隻是不會太久,眼下已經七月底,大軍南下最晚也不會超過十一月間,留給嶽家軍準備的時間并不太多!”
楊再興一番測算,讓澤州軍中要員一時大爲緊張。
若論天下騎軍實力,眼下嶽家軍與金人可各擅勝場,但并未全力相拼過,若是這一戰下來,金人得勝,不僅盡得河東河北近年來辛苦攢下的家底,也可得到晉城諸多軍器,隻怕轉眼就要南下取臨安。若是能夠将完顔亮大軍敗于河北,縱不及“直搗黃龍”,至少可将幽燕之地收入囊中,那時金人隻能盡返遼東殘存,同時面對宋人與蒙古諸部的不斷侵襲,時日無多矣!
此戰成敗,關系天下千年氣運,絕對大意不得!
事已至此,哪裏還輪得到諸人過多猶豫,楊再興将衆文武召集會商之後,連串軍令頒下。河東地面上,早前嶽家軍主力舊部在内,已經有新舊兵馬共十七萬,除了嶽雷麾下二萬餘精銳不動以外,其餘十五萬兵馬盡被調動,主動出擊河北。
蔡晉與牛臯率太原府主力,步騎共五萬七千,出太行直撲真定府,扼河北要沖。
淩雪峰與高林、嶽霖率汾州、平陽府主力共六萬一千兵馬,出潞州直擊大名府,若取之則北上邢州,搗河北心腹之地。
楊再興則與嶽雷率解州、澤州主力共三萬九千兵馬,先輕取衛州,再停兵黃河李固渡以北,着人赉書至郦瓊處,令其集漢軍出開封集結,接受嶽家軍整編。此處雖看似兵馬較少,難度極大,若以之強攻開封府,隻怕死傷必衆,但楊再興卻從趙桓處得知詳細,使出了殺手锏:由趙桓親自執筆的诏書!
“卿雖獲罪于國朝,屈身事賊,然内秉忠勇之志,懷報國之心,此爲朕所素知矣,今河北義軍所至,賊勢頹潰,王師縱橫千裏,所攻則破,卿素有智勇之譽,朕料不須斟酌,必有明斷,不勞王師往返,則是卿與大宋福矣!”
郦瓊得诏,北面而拜,喜極而泣:趙桓此诏,明明白白就是以眼下還殘存在手中的微弱皇權,赦免了自己殺兵部尚書北降的大罪,許重爲宋臣,哪裏還能夠不感激涕零!
八月十七日,郦瓊率開封漢軍,将城中金人所餘殘部千餘騎圍死,根本不給對方投降或者反抗的機會,半個時辰之内,将每名金軍都殺得死透,這才轉身滿城掃蕩,将城中金人官員全部擒入天牢,連曆年來附賊作惡甚多的漢官也抓得一個不剩,這才緊閉府庫,着滿城宋民灑掃街巷,率主力兩萬五千兵馬往北門外聽候楊再興處置。
楊再興聞訊,率三千騎南渡過河,僅以親衛二百騎護着自己與嶽雷二人往見郦瓊,衆将力谏之下,楊再興笑道:“郦瓊如此大舉動,已經不可見容于北朝,若傷某家,則不見容于南朝,此人頗有謀略,安敢行不智之事?況有聖上力保郦瓊忠直,本相尚複何懼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