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蕭裕所料,完顔亮才至良鄉縣,上京急诏已經火急追來。
但完顔亮得旨,卻在燕京城中留連數日,不曉得是禍是福:上京城中,張鈞一案是否已經平息?自出京以來,上京絕無消息,惟一的消息就是這道旨意,着即返上京議事,這是因爲完顔亶已經酒醒了,開始悔悟,還是因爲張鈞之事猶在發酵,将召自己回上京問罪?
然聖旨不可違,若是就此滞留燕京,豈不是等同謀反?
思之再三,沒奈何,完顔亮隻得踏上回頭路。但過大定時,蕭裕卻大喜過望:“好!右相既返上京,大事諧矣!前日裏得秉德與斡骨剌着人來信,道是京中諸事齊備,專待右相返京,若是那主子酒醒過來便罷,若是有不利右相處,隻怕過不得夏了,定須發動!”
完顔亮得了此信,滿心歡喜,這才鐵了心趕赴上京。九月初,離京三個月的完顔亮終于再次踏進了大金皇宮!
“迪古乃!——”完顔亶再見到這位親兄弟時,大醉之餘,居然泣下:“前者非是朕相舍,實是爲朝中群臣所逼,若不經此事,焉能掩住衆臣之口?眼下既返上京,隻須小心着意,朕絕無再加罪于弟之理!弟可怨朕?——”
完顔亮心下惶懼,不曉得這時的完顔亶是醉是醒,說的是真是假,卻虛應道:“陛下寬懷,臣弟自家不謹,徒增陛下煩惱,誠爲有罪,不當如此僥幸!自此謹守臣節,再不敢逾度!”
完顔亶大笑道:“朕複何憂,來人!賜酒!快頒旨下去,封迪古乃爲平章政事,仍領尚書省,看哪個敢動我完顔氏江山!哈哈哈哈!”
談笑間,酒水四濺,卻将腰間寶刀拔出,斫在面前的食案上,入木數寸,面前碗盞紛紛碎裂。
完顔亮退出時,口中連稱謝恩,卻已經汗滿脊背,如逃出生天。
“相爺!相爺!——”出宮之前,大興國自後火急追到:“相爺這番大喜了!”
完顔亮回頭看時,見這大興國滿面大汗,說話間卻是眼神閃爍,似意猶未盡,遂苦笑道:“待罪之身,瞬息禍福,哪裏敢稱賀?倒是兄弟這般着緊,可有話要對迪古乃說?”
在誰也靠不住的情況下,大興國已經是最能夠給自己可靠消息的人,畢竟他在完顔亶身邊随侍,應該得些可靠的訊息。
豈料這大興國卻口唇發顫,面色轉青,害怕已極,左顧右盼之後,四下無人,這才悄聲道:“相爺!若得便時,搭救則個!”
完顔亮這才曉得蹊跷,一把抓住大興國肩頭:“何人敢對大興國不利?迪古乃第一個放他不過!”
大興國眼中淚出,拱手道:“相爺離了上京,不曾曉得,前月裏,武庫署令耶律八斤這賊子,不曉得哪裏來的由頭,隻道是宿直将軍蕭榮與胙王爲黨,将不利于聖上,遂殺之以息其禍,不過片言之間,并無半點佐證,就此喪命!某家在宮中雖近在聖上身側,卻哪裏有半點權柄,尚不及宿直将軍值錢,這般顯眼之處,說不得哪天便是一刀!——相爺!若有禍事時,萬望相爺搭救!——如今大金國内,止相爺一人,聖上絕不敢殺,隻怕沒了相爺,大金天下便盡入後族裴滿氏手中了!”
“胙王?完顔元!怎麽會?”完顔亮先是一驚,随即憤然:“不對!元弟這般懦弱,平日裏極尊重聖上,哪敢結黨爲亂?是何人要與胙王爲難?汝隻管道來,除了當今聖上,倒要看哪個不長眼的,敢動到咱家頭上!”
這完顔元卻是完顔亮嫡親的兄弟,隻是年幼些,卻位在完顔亮之後,繼承宗幹之位,早早就封了王,在族中最是恭順不過,平日裏對這位勇武的哥哥也頗尊崇,哪曉得這等好脾氣的小兄弟也會遭人構陷!隻因同出宗幹一門,完顔元眼下還任着上京留守一職,京師衛戌猶在他手中,其餘諸臣也無不服,可見其忠,若真個有異心,大金國豈不早亂了套?
大興國滿目驚惶,卻是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完顔亮哪裏還須再猜,自然曉得想到欲置完顔元于不義的,仍是這位大金皇帝!
“爲什麽?爲什麽會這樣?”完顔亮眼圈一紅,幾乎淚下,口中喃喃道:“小時他最疼這位弟弟,若是某家欺負弟弟,還被他喝止,今日如何連這幼弟也不肯放過?某家死便死了,爲何不爲父王留一根苗?日後如何見得父王在天之靈?”
大興國黯然道:“爺有所不知,那胙王不合将王妃再到宮中與聖上見禮!自那日王妃來後,聖上口中無日不念,隻道那胙王妃長得便是當日的張妃模樣,自此不喜胙王。爺若小心些,莫讓胙王輕身見聖上,或者可保得平安,若不然,隻怕聖上終須尋個由頭,殺了胙王,奪了王妃!”
完顔亮一驚,拱手對大興國道:“兄弟大恩,亮不敢或忘,若得便時,定當回報!當日爲某家賤降之事,已經累得皇後受責,兄弟受杖,甚爲不安,若不當值時,切切至某府上一行,必有回報!”
大興國欲言又止,曉得完顔亮急着去找完顔元,隻得拱手作别。
這邊完顔亮吩咐完顔元,小心軍中事務,切不可輕身進宮見聖上,卻不好将原因說得太直白,實在也因爲說不出口,如此接連數月,胙王完顔元總是推說軍中繁忙,不停地在上京裏外巡查,總不肯再入宮,倒也得了數月平安。
而澤州樞密行府内,六月裏卻歡聲大作,李若虛在一衆行府官員簇擁下,笑逐顔開,道:“相爺,當日軍中一見,便知相爺勇冠南北,豈料坐府治事,卻在一班積年老吏之上,所謂出将入相,相爺足以當之矣!”
楊再興大笑道:“老李這等消遣楊某!若是會做官時,豈會盼李兄如仰甘霖?這河東之治,不過大亂之後,略得一線生機,此後生齒漸繁,卻不是老楊這等粗略的武人可以治得了的,老兄一門卿相,于這做官一途極是精熟,此後還須多仰仗才是,可不要藏私喲?哈哈哈哈!”
李若虛忙擺擺手,道:“愧煞!愧煞!大宋一宮觀使,豈足左右相爺大計?若說做官,洪先生比某家德高望重多了,在這澤州府内,李某豈敢于妄自尊大?隻怕治事不明,害了相爺大計啊!原本道河東地面,積年戰亂,民生凋零,來此必無事可爲,豈料這河東地面上早聚了生口百萬,千裏上下,盡是稷麥青青,民生盡複,野無閑田,這一年下來,怕不有數百萬石收成?便是江南富足處,僅以千裏之地,能夠超過河東的也不多矣!”
楊再興卻搖搖頭道:“是了,李兄初到河東,不曾做官,便先去諸州縣逐地訪查,某家便曉得,非是遊山玩水之輩,必是細勘民生去了!這河東之地,某家按當年嶽帥之策,凡有民之地,由民種之,無民之地,則軍中屯田,所得多少,與軍**享之,日後北上中原,還須廣爲積儲,豈在這一二年間收成?嶽帥攻取京西一路,積儲七年之久,行動之際,方能略無匮乏。淮西平安之時,韓帥當年也積儲不下百萬缗!打仗打的便是錢糧,李兄所見,離某家所求還差得甚遠,隻是别無良策,還須再屯田些時日,方可大舉北上。若是李兄襄助些兒,也可早日遂嶽帥遺願,庶不負昔年将士辛苦,也不枉李兄爲此所受牽連!”
李若虛不再嘻笑,喟然道:“當日聖上着李某赉旨到鄂州時節,豈會想到矯旨欺君?全看在嶽帥一片忠直,忠肝赤膽,天下不作第二人想,才爲其所感,豁出一身性命,隻願拼得河北恢複,某家一身值得甚來?孰料嶽帥之沒,相爺尚能存其遺志,戮力以圖中原,如此則嶽帥可以瞑目矣!今至河東,李某便沒存了再返江南之心,早晚定當與相爺共同北上,直搗黃龍府!”
楊再興與洪皓相顧點頭,楊再興卻才道:“李兄莫怪,聖旨方下,某家已經着人安排,眼下李兄家小,應該已經過了開封府,不日間便到晉城,過得月餘,諸事順遂,便送李兄及家小至汾州府上任,将牛副帥手中一應瑣事接下來,且好生經營太原府,令楊某庶無後顧之憂!”
李若虛長長一揖,道:“相爺想得周全!李某縱肝腦塗地,無以爲報,此後當竭心盡力以報!”
楊再興歉然道:“李兄莫客氣,此事未得李兄允可,是楊某孟浪了些兒,直是怕以李兄之忠直,久後難免與那秦桧等輩起隙,到時必會對李兄家小不利,這才防患于未然,李兄勿罪!”
李若虛笑道:“過河之初,便想有所請,隻怕不合大宋律例,爲相爺所拒,固所願矣,不敢請爾,豈料相爺早有籌謀,李某不及遠矣!呵呵呵呵!”
豈但李若虛這一家,江南宋民,近來因大宋王室屢加賦稅,以營宮室,原來的河北宋民打聽得河東新政好處,個個雀躍不已,借着“南人歸南、北人歸北”的和議定例,大量随晉城商号北上,自開封渡河至澤州府,再輾轉往河東,那裏還有大片土地無人耕種,恰好安置得這下些宋民。
是以至紹興十九年九月間,河東地面的宋民已經不下140萬了!
此時的上京,卻是風雲突變,如秋日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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