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台峰下,密林深處,隐隐炊煙。粗大的原木圍起了一座寨子,稀疏數十間木屋,高柱長椽,雖然粗陋,卻是人聲鼎沸,居中的大屋内,虎皮椅上高坐一位粗豪漢子,舉起手中酒碗,吩咐道:“衆位兄弟,這年是各寨自家過的,咱老徐也沒敬上衆位一杯,而今大家夥才算聚齊了,咱也不藏私,澤州府所出的晉城老窖,小五台諸峰上,也隻有這兩壇,今兒個幹了它!”
屋内數十位漢子舉起案上酒碗,轟然應道:“爲徐爺賀歲!”
嘩啦啦一陣牛飲之後,徐寨主将酒碗摔到廳中火塘内,碗中餘瀝未盡,竄起數尺高的火苗來,老徐環目四顧,示意衆人噤聲,才嘶聲道:“自金狗入寇中原,咱小五台山七寨二萬餘口老小,這些年可算受苦了!比起當日死在金狗刀槍下的妻兒老小,還算命好的!衆位該都聽說了,兀術那狗賊已經下了地府!老天有眼哪!”
屋内歡聲大作,衆人紛紛咒罵兀術,以及當年禍害中原的金賊。
“衆位!——”老徐再次舉起雙手,讓衆人閉口,才道:“澤州府楊爺傳下話來,兀術雖死,可這大好河山還在金狗手裏,如今賊營大亂,正是咱出擊的良辰吉日!各寨聽令!”
座間跨步走出來六個粗大漢子,齊齊拱手道:“徐爺吩咐!”
“今日席散後,各回本寨,安排好妻兒老小,能用的好漢三中選一,每隊不可超過百人,後日下山,各尋小隊金狗厮殺,見兵殺兵,見官殺官,若有大隊狗子,不可魯莽,避實擊虛,正月之内,不可讓金狗有半日安甯!”
衆人應道:“是!”
此時,太行紫團山白雲寺内,大雄寶殿上衆僧雲集,皆在聽候方丈法旨,而方丈室内則是讓佛祖也不願參見對的争執。
知律僧面色慘白,沉聲道:“方丈,白雲寺僧衆本是方外之人,兵連禍結之時,能夠自保禅林已經難得之極,如何再入紅塵,造無邊殺業?若是這等下山,豈不毀了僧衆修行?”
在旁的經堂老僧嗤的一笑:“白雲寺中,便是紅塵,大宋子民三千聚居寺内外,共僧衆共抗金賊,哪裏還須等到下山才入紅塵?若非嶽家軍屢次來援,白雲寺早成瓦礫,哪裏還有方外淨土?”
方丈右側一名紅臉中年武僧爲衆武僧之首,此時忍不住咆哮道:“如今山下哪裏是紅塵?分明是地獄!若寺僧不肯入紅塵,便随灑家入地獄如何?壺關上早有我寺僧衆防禦賊人,殺業不知造了多少!依灑家看來,分明便是功德!我佛也有作獅子吼的時候,念經參禅能夠讓金賊退卻嗎?”
居中上首的老方丈聽到這話,面上肌肉一抽,歎口氣,起身道:“且上大殿,貧僧自有話說。”
衆人随之閉口不言,随行其後。
“衆弟子入寺修行,所爲何來?世間一切皆苦,修行者不過要勘破紅塵,得大解脫。如今世道紛亂,哪裏有甚清靜佛地可以立足?既然免不得,隻索入世!若經此修煉,或者更上層樓,不能入世,安能出世?降妖伏魔,便是積累功德!寺中衆武僧,明日即嶽家軍信使下山,奉澤州府楊大人号令,出關降魔殺賊,老衲必率其餘僧衆早晚焚香爲爾等禱福,不可有負蒼生重望!”
衆武僧齊齊應道:“謹遵法旨!”
片刻後,二百餘個光頭和尚身着灰僧衣,手持降魔禅杖,急步邁出山門,往壺關而去。相距數十裏外的真澤宮,則湧出百餘持矛道士,匆匆下山。
太行王莽峽十八盤第一盤處,一名紫衫漢子手提長刀,對着身旁下山的數百漢子吼道:“兒郎們再快些,莫讓别的寨子搶了頭彩去,若是輸了這一戰,嶽二爺裏哪裏還敢讓咱舉這面嶽字旗!”
太行林虎山密林深處,一頭餓暈的了猛虎正在覓食,大雪之下,哪裏還有往日的走獸可供獵取?正焦燥間,怱然鼻頭抽動,雙眼放出幽幽微光來,輕輕往林間小徑潛去,随後突然見樹上積雪片片墜落,忙止步不前,猶豫片刻轉身往後狂奔。數息之後,一名亂裹羊皮的漢子手持樸刀匆匆現身,四顧之後往後一招手,積雪的石徑上竄下來大隊形貌相近的精壯漢子,急急往山下趕去,密林深處的餓虎遠遠地偷觑着這隊前不見頭,後不見尾的漢子,慶幸自己沒有擋在路上。
靈山、東靈山、太白山、南索山、陽曲山、白石山……
一座座寨子,一隊隊義軍,數十人至數百人不等,紛紛高舉嶽家軍旗号,盡出精銳,下山突襲金軍營地或州縣,一時間,沿太行上下,河東、河北數十州縣,紛紛急報往上京。
正月初九,長城以北,草原上雪片紛飛,但汪古部汗帳之外,卻已經萬馬嘶鳴,賀蘭可汗立馬衆騎之前,揚聲道:“兀術狗賊已死,是天滅金國之時,也是我蒙古諸部報仇之時,如今咱克烈部、汪古部誓爲俺巴孩汗報仇,這便出擊東勝州,殺金狗去!——”
來自克烈部與汪古部的三千餘騎縱聲高呼:“報仇!報仇!”
再往北,草原深處,蒙古皇帝忽圖刺大汗得報大喜,召金帳所在諸部族汗王入金帳議事,待諸汗入帳,大笑道:“衆位大汗,賀蘭可汗急報,長生天庇佑蒙古,金狗的宰相兀術死了,咱也該前去讨些舊賬回來,汪古部與克烈部已經往南殺,也速該,此番你率所部好漢做先鋒,往塔塔爾穹廬多處殺去,必要多殺幾個汗王,與我俺巴孩汗報仇!”
而在東邊的大海,數十艘1000石戰船穿過晨曦中的薄霧,往北疾馳,此刻北風正盛。各船都下了帆,兩側伸出長槳,劃得水花四濺。王蘭立在船頭,一邊呵着手,一邊扭着頭問道:“老阮,跑了十多天了,這裏何方地界?”
桅杆上呲溜溜如滑下一隻大猴來,阮漓裂嘴笑道:“王大人這就等不及了?眼下大約總在密州外海,若實在等不及殺金賊,明日即可靠岸!”
健康府大宋軍營内,王德雙眼盯着案上地圖,眼中放光,大笑道:“諸位,眼下河北大亂,兀術一死,金軍通欠主持,河北十萬兵馬,不過是散兵遊勇,何足道哉?隻待聖旨一下,咱便過江!”
座中衆将紛紛應道:“是!”
帳後卻轉過一名積年老吏,附耳道:“大人,此事不可魯莽,請旨之事雖可行得,但還須着人往王太醫處相商,莫爲一時意氣之舉,壞了大人自家之事!”
王德面上爲之一顫。
鄂州府卻是另一番景象,林大聲率衆入得營來,大集衆将,席間一片默然,林大聲拱手道:“列位皆是大宋幹城,若安撫得麾下兵馬,不擅起邊釁,大宋有如磐石之安,若輕舉妄動,不惟身家富貴難保,大宋亦有不測之禍。此事莫怪本官多嘴,原是舊話,隻是如今河北有變,天下震動,本官雖可保自家絕無妄動,也還要列位附和才好!”
衆将皆應道:“不敢勞大人吩咐!”
可惜當年的無敵鄂州軍!
正月初十,澤州府城外,人喊馬嘶,軍威雄壯,嶽家軍步騎共二萬兵馬,高擎“嶽”字大旗,整裝待發,嶽雷與高林立馬衆軍前,嶽雷高叫道:“楊叔叔,諸軍齊備,請叔叔示下!”
楊再興騎馬與二人緩緩經過面前列陣整齊的雄師,欣慰之意寫在臉上,這些年來在澤州府苦心經營,總算不負一番苦心,眼下這批人馬,已經是晉城一半的實力,除了留守的一半,山中還藏了火器未曾應用,雖說要一舉平定河北還有些難度,應付眼下這場戰事是綽綽有餘了。
“賢侄,牢記爲叔吩咐,此去太行關下,隻合圍而不攻,若要攻時,爲叔必親往營中一行,那時才是千載一時之機,卻不可擅動兵馬,緻留後患!”楊再興并未張揚,隻小聲對嶽雷與高林叮囑道。
二人同聲應道:“是!”
随後大軍發動,兩日間,前鋒精騎已經抵達太行關下的烏帶大營,将兩千餘金軍牢牢圍在營内,直圍得密不透風,蚊蟲難出,這才安營紮寨。
烏帶站在營内塔樓上,四望皆是嶽家軍,隻得叫苦,面像比哭還難看,哪裏還有挾持撒離喝下太行時的膽識?身後一員謀克茡堇突然叫道:“大人,這夥賊子爲何這般布陣?難道還用得着圍三厥一?”
烏帶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大陣之中,有一條窄窄的通道,不過四五丈寬,從栅外直通陣外,竟然無一人一馬阻攔。稍稍思忖,烏帶苦笑道:“咱營内這點子兵馬,哪裏用得着圍三厥一?這是明明白白讓咱派人往開封報信,讓大帥派兵來援——這夥賊人是想打咱大帥的兵馬!”
若是楊再興在此,必然拊掌道:“正有此意!卻不全是爲此!”
果然,撒離喝得報,細細詢問從烏帶營中出來的快騎,渾不得要領,半晌才道:“如此,烏帶卻是無虞了,嶽家軍分明要打援軍,本帥豈會上當?隻是,如此明白的計謀,爲何還要擺出來?”
此刻,汾州城外,二百餘騎如飛而至,風塵滿面,盔甲不整,卻舉的撒離喝大旗,爲首的孛堇高吼道:“大軍過路,還不讓道?”
汾州守城的士卒還沒摸着頭腦,這夥奔命之徒已經席卷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