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皓匆匆趕到楊再興處,卻見州府内苑擺開數席,軍中将佐、府中僚屬皆已在座,隔簾内室還有數席,卻連衆人的家室皆已經請到了,莺聲燕語,言笑晏晏,楊再興更是滿面紅光,舉杯邀飲。
“先生來得晚了,讓某家等得心焦!”姚侑舉杯将洪皓拖至客座首席:“大哥今日下令澤州府罷政以賀,卻不曉得是爲何事,偏生要等到先生入席才肯說,豈不讓座中諸位将這一杯冷酒之罪算到先生帳上?”
一言未了,座中喧然,都道:“先生且自罰三杯!”
洪皓今日忙于在榷場中籌備另建書院之事,本爲來往久住的行商們子弟入學提供方便,年後就要開學,眼下建築初具規模,今日冒雪出城驗收,豈料還未檢驗完備,便有快騎直闖入榷場内,高叫:“楊大人着衆位停下手中事務,立往府衙一叙!有要務相商!”
洪皓得訊後自城外匆匆趕回,縱是大雪天氣,也微微沁汗,卻見府中并無半分“要務”模樣,竟然是聚衆過小年的派頭,正在那裏哭笑不得,又聽得衆人喧嘩,忙起身拱手辭讓道:“諸位,借楊大人這杯酒,與諸位共飲也無妨,隻是大人已經等得久了,不妨便先聽聽今日是何要務,可好?——”
衆人聽這話有理,皆放下酒杯,轉過頭看着楊再興。
楊再興這才走下主位,緩緩走到廳中央,右手中展開一幅小小鴿書,左手舉杯一飲而盡,才道:“諸位大宋忠臣義士,如今河北雖在敵手,此間卻仍舊大宋土地,靖康年以來,國朝蒙受大難,諸位與楊某,莫不切齒痛心,與金狗不共戴天,但能殺賊報國,恢複河北,縱然粉身碎骨,何足惜哉!”
席間衆人聞言黯然,畢竟在澤、潞二州經營數年以來,實力漸漲,卻并未真正揮軍北上,直搗燕雲,恢複之計,離現實還遠得很。
“待從頭,收拾舊河山,不僅要恢複河北,吾輩還須殺賊報仇,方不負江南萬民之望,不負嶽大哥九泉之志,上可以蒼天,下可對黎民!如此方是在座好男生平之幸!”
“如今澤、潞二州兵甲漸漸完備,雖地處賊軍之間,卻有太行爲倚,進退有據,堪與金賊一戰。某隻望早日北伐,擒上京諸賊至開封府問罪,卻是難借此間兵馬以遂吾之志,方當再集兵馬,多克州縣,豈料蒼天有眼,早早戳殺賊酋,竟不與某家機會!”
座中一時俱默,都茫然不知是何事理。
“好教諸位得知——”楊再興舉起手中鴿書高聲道:“當日破我朝國都,追殺二帝,害民無算的大宋首敵,金賊所謂‘國之柱石’的兀術,已經在數日前命喪上京!——”
席中大嘩,衆人紛紛相詢,洪皓起身道:“大——人——這——這話當真!——”
楊再興以鴿書示衆,高聲道:“諸位,此乃天佑大宋!諸君可滿飲此杯!”
澤州府城内片刻間歡聲大作,鞭炮焰火四下響起,街市間本來就在爲過年準備,打算好生熱鬧一番,得知這一消息後,家家開顔,紛紛将留着過年的好酒好菜端上案頭,爲兀術之死痛飲。
楊再興卻在心裏有些落寞,本來立足晉城以後,經營了數年,原打算開年後即大舉對金國用兵,雖未必能夠平定河北,卻終有望可以與兀術再次交手,僥幸些的話,便擒殺兀術也非不可能。但兀術本不該這麽早就死掉的,看來自己的許多舉動畢竟還是讓曆史的發展出現了變化。不過從最終目标來看,兀術的死對金人應該是一個不小的打擊,自己應該如何利用好這個難得的契機?
短暫的歡宴之後,楊再興把滿城的歡樂抛在腦後,率數位核心要員,共商形勢。
“眼下這個消息不過才到燕京,河北地面上,晉城是第一個得到消息的,江南那邊某家已經施放信鴿,數日之内,便會報至臨安大内,其餘地方應該還不曉得如此變故。若要天下皆知,總須月餘之後,縱是撒離喝與完顔亮,也還須數日才會知曉。諸位看來,這完顔亮與撒離喝得訊後會如何處置?”
洪皓捋須不語,姚侑卻久在軍中,當下起身道:“若是某家,得報兀術之死,便須率部立返開封,以觀大宋朝動靜!王德統領江防,本是知兵之人,久在韓王麾下,水陸精熟,此乃千載一時的用兵良機,金國舉國同哀,或者一時間未必能夠全力南下,若江南諸鎮應對得當,取河北在覆手間爾!”
洪皓卻搖搖頭:“姚将軍雖曉軍事,卻不知臨安政務:秦桧第一要防的,便是軍将擅動幹戈,王德雖經王太醫舉薦,但要大舉渡江北上,卻非同小可。隻怕未行禀明陛下之前,王德也未必敢輕舉妄動,而奏章自臨安往返,非半月而不可,若秦桧有心阻滞,隻怕庭議數月也難定奪!”
郭鐵匠在一旁聽得煩惱,此刻接過話頭去,叫道:“楊爺還籌劃甚麽?憑晉城鐵炮,金賊一千個不,一千個死!莫說撒離喝深入太行這兩萬兵馬不夠炸,便是一路炸上燕京去,也綽綽有餘!”
楊再興啞然一笑,問道:“老郭便是這等性急,若然如此,且試問:澤州多少兵馬?江南不肯動兵,憑某家麾下能夠占得幾座城?火炮固然威力驚人,倘若全憑火炮,要炸到上京去,眼下造的火炮夠了麽?”
老郭聽得一黯,口中喃喃道:“若是如此,難不成便等這金賊一個個老死?”
屋内諸人皆是一笑。楊再興緩緩搖頭:“機會千載一時,豈可憑白錯過?金人雖不能一舉而平,卻須讓彼等吃個大虧,才不負這等良機!”
說話間,鴿房士卒火急來報:“大人,碗子城急報,太行金人猛攻碗子城,嶽二爺已經把換下來歇息的兵卒盡調回去了!”
楊再興接過鴿書,擡頭往南看着太行碗子城方向,笑道:“撒離喝瘋了!哼!便讓爾等再猖狂一日,隻要嶽雷不曾倒下,數日間便是爾等逃竄之時!”
此時嶽雷也已經發現不妥:自早及午,金人不要命地往上撲,前驅的先鋒軍皆高舉皮盾,一來可以防備石塊,二來也有較好的緩沖作用,不至于一砸就倒。從值崗的老耿扔下酒瓶開始,金人已經往前推進了數百步,眼下離碗子城石栅已經不足百步了,金人将皮盾下撐起木架,逐步往前推進,隻是出了皮盾防範的搏命之徒,卻躲不過飛石勁弩,沖不過十步,便非死即傷。
縱然如此,也阻不住金人一步步逼近,嶽飛緊盯着金人隊伍,忽轉頭對高林一笑:“高叔叔,隻怕這仗是倒兒守碗子城以來最烈的,倒讓高叔叔趕上了!”
高林早已經手癢難熬,高聲道:“好二爺,給高某一個機會,讓咱出城去殺上一陣,年後多給你送上好酒來!”
嶽雷搖搖頭,道:“金人今日拼命了——稍待片刻,定讓高叔叔殺個痛快,眼下卻還不是時候!”
此時從金人隊伍中不斷射出的勁箭也已經傷及城頭上的嶽家軍,不時有一二兵卒長聲慘叫,中箭倒下,運氣不好的竟跌下陉中去,雖有地利之便,也不過多殺傷些金人而已,如此近的距離,豈能無一二損傷?這一來金人士氣大振:過去數次進攻,往往連嶽家軍的一兵一卒都沒有見到,自家便已經死傷累累,哪像今日,雖然已經傷亡慘重,卻總算逼近了有效的相互殺傷範圍。一時間羽箭破空聲大作,金人在呐喊聲中推進得更快了。
碗子城爲太行陉最險要處鎖鑰,決不容有失,若讓金人占了此間,太行陉此後再不屬宋人所有,那時過太行陉往解州,甚至往鄂州的道路都将爲金人所扼,澤州軍将被削去南下的通道!
嶽雷屢得楊再興提點,哪裏不曉得此戰的重要?眼見金人殺聲大作,進攻步伐加快,也是眼中冒火,恰在此時,身後一小校急步上前報到:“嶽二爺,後方兄弟們上來了!”
嶽雷扭頭看時,果然,千餘兵卒已經從另一側擁上來,熟練地在太行陉上堆積石塊,阻斷道路,架上強弩,金人要想越過碗子城,除非從這些嶽家軍兵身上踩過!
“來得好!”嶽雷心中大定,城中值守的不過千餘兵将,若是給敵人步步推進到城栅處,以命搏命的話,自家這點人手絕拼不過上萬拼命的金賊,是以大戰一起,嶽雷即發鴿書往晉城,同時将碗子城後方的嶽家軍盡數召集趕往碗子城赴援。
“潑油!——”
眼看金人已經在七十步内,嶽雷大吼道。
數鍋燒滾的熱牛油從石栅上傾倒下去,一時間慘嚎聲響起,從皮盾間隙滲下去的滾油将下面擁擠的金人燙得苦不堪言,當場有燙死在地的,油在冰面上迅速冷卻,竟将百步之内的石階染成一片黃色,大雪飄灑下來,與冷油一合,哪裏還能立得住腳?
撒離喝在陣後紅了眼,嘶聲叫道:“推!一個推一個也要推上碗子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