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真正讓楊再興動心不已的,卻是郭鐵匠無心中說的一句話:“上黨實在是好地方啊,得上黨者得中原!”老郭眼下已經晉城匠作區主事,一應開采、冶煉、鍛鑄之事皆由他作主,俨然是晉城澤州府一名中層幹部,随時出入内衙,向楊再興奏事。聞說上黨金人生事,才有感而發,隻是這話中未免挑唆的痕迹明顯了些,才讓楊再興心中砰然而動:潞州府所轄,乃古之上黨郡,居高臨下,俯視中原,除潞水一谷出山以外,四面環山,上黨盆地沃野百餘裏,雖不及晉城開闊,卻更加易守難攻,且沿潞水出太行,将可向東直接對中原腹地用兵,哪像晉城,隻能向南兵發河洛一帶,若要進取中原,還須多跑數百裏地。
楊再興細細計算:晉城眼下月入已經近七十萬缗,略超當年嶽家軍費用,若是把銀兩全折成兩至三缗的黑市價,收入還要高些。倘若這種狀況再持續兩三年,精兵十兵未必就練不成,再廣積糧草兵甲,北伐可期。但如此局面,皆因南北兩朝對晉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名義上都認爲晉城在自己治下,才予晉城商号大開方便之門。若是貿然攻取潞州,隻怕完顔亶不肯幹休,那時不消發兵來攻,隻要斷了大河貨運,關了晉城榷場,晉城賺錢練兵之舉便成泡影,眼下江南各州縣補充的新兵遠沒有練得精熟,便是要去攻城。也還差些準備功夫。
嶽雷見楊再興猶豫不決,慨然道:“本是夏商與胡商被擄,與我晉城何幹?莫如修書與李仁孝,由其向上京賊酋進表,以問潞州府之罪,便是我等本份。除非是晉城商号被劫,才是晉城軍出動時,此刻連出師也無名。若追究起來,南北兩朝隻怕都要問罪。自古兵法最忌者,用未練之兵取堅城!眼下江南新兵驟至,練了不到月餘,若是就此攻取潞州府。隻怕十不存二三,若再練得年餘,兵甲完備,取潞州如拾芥子爾。叔叔又何必猶豫?”
衆人不覺點頭,楊再興也颌首微笑,暗道:“此子比數月前,又多了幾分計謀,嶽大哥基因倒有幾分已經起了作用,看來以後也是一方帥才,不惟勇武而已!”隻是便宜當前,不占豈是楊再興風格?便放過潞州。難道其他地方不能撈點回來?當下一邊修書往大夏國,告訴任得敬事情始末,畢竟任得敬是李仁孝舅父,眼下大政仍由任得敬而出,距離李仁孝一怒而誅任得敬還有多年呢。書中自然也建議任得敬以夏國之名上書完顔亶,以問潞州府之罪。
同時楊再興也沒有閑着,以大金澤州府名義發書至潞州府,請潞州發還夏商與胡商人、貨。并追究所部将校罪責。以免傷及金夏間盟約。潞州府見此信來得突兀,書中言語又頗爲不遜。知潞州府乃是一位漢人,名叫魯秀林,本是前朝進士,自燕京被俘而來,不過安撫府中宋民罷了,哪裏敢去管潞州守軍?得書後隻略略一觀,忙着人送至軍營中,交與統軍孛堇麻劄,麻劄得書,令軍中通譯念了,大笑扯書道:“有這等狂妄之徒,辄敢來書要人?聖上令你治澤州,已是優容之至,還敢問我女真騎軍之罪?莫說是一個小小知州,便是到了上京,丞相也不會問咱家之罪!”
當下渾不當一回事,卻将一名傷重的胡人砍了,枭首裝入錦盒,以一塊駝絨裹了,交與晉城書吏帶回,且道:“回複你家主人:人、貨俱在匣中了,若不滿意,可親自到潞州來取!”
隻是麻劄也沒有想到,楊再興早将這個結果算計在内,一刻也沒有停留,發書至潞州府之際,便已經發書至上京,令晉城商号将此事在上京城中廣爲散布,不消月餘,上京城中遍傳,都道潞州府守軍搶劫晉城榷場交易後的胡商。完顔亶聽侍從報來,令韓昉着人發劄子至潞州,讓麻劄不得妄動夏商,更莫輕易與晉城起釁。兀術聽得傳聞,大笑之餘,卻轉而憂心忡忡,隻怕楊再興不肯罷休。
但這些動作都遠遠遲于麻劄的挑釁之舉,楊再興得匣,遍示諸将,晉州城中諸軍大爲光火,都欲與麻劄一決生死。楊再興卻把南北和議的帽子扣下去,令諸軍勿擅動,私下裏與高林密密商議,三千餘精兵于次日悄悄掩上太行,數日間占了沁源、嶽縣兩座空城,雖說兩縣皆爲潞州治下,隻是距離潞州府城路遠,麻劄也隻是不時掃蕩一番,以防宋人嘯據而已,卻不曾設縣治,也沒有宋人在此安居,所以未曾驚動潞州府,便占了兩座空縣城。
麻劄安坐潞州府城中,哪裏曉得已經失了兩縣。九月初三日,一隊金軍如往常一般,攀山越嶺而往嶽縣,沿途搜掠宋人,随行漢軍敢怒而不敢言,豈敢打擾女真軍興緻?晉城軍在兩縣中各有千餘兵馬,早早聞報小隊金軍到來,準備得極爲妥當。等金軍抵達城下時,卻見縣城中高懸一面夏文旗幟,衆人都是面面相觑,認不得上面文字,但見城門大開,并無一個守軍,衆人嚣張慣了的,哪裏将一面虛張地旗幟放在心上,當下兩百餘人一擁而入,城中倒似有大批人馬駐過,卻并無一兵一卒在内,白擔心了一場。
入夜後,這隊金軍胡鬧了半日,随身帶的酒囊早已經喝得幹淨了,除卻安排三五名漢軍守夜外。多在城中随意覓宿處,睡得頗爲安穩。豈料半夜時,月黑風高,城中突然殺聲大作,叽哩呱啦,聽不真切哪裏口音,隐隐約約上千人馬包括了金軍歇息處,轉眼間刀槍并舉。一衆金軍哪裏反抗得了?除卻幾個勇悍的強拼數招後倒地,其餘皆不敢抄家夥,就這麽稀裏糊塗當了俘虜,隻有三五名機靈的,偷偷趁亂混出了城,徑往潞州而去。
待到麻劄得報,已經是第三日早上的事了,走了一天一夜才勉強逃回的金兵哪裏敢去騷擾正在熟睡的麻劄?待麻劄醒來。出門視事,見門外幾人衣衫不整,狼狽不堪,大驚之下,細細問得詳情。衆金兵一口咬定:夏國行商大隊包圍并俘虜了200餘人地金軍小隊,眼下正在嶽縣城内停留。
麻劄腹中一團火,直可焚盡潞州城:小小夏國,區區行商。也敢擄去我大金勇士?問明嶽縣夏商兵力,大約在千人上下,麻劄立即點齊兩千人馬,先将營中擄到地三十餘名夏商、胡商盡數砍了,着先鋒赉往嶽縣,自家也不知會魯秀林,率隊直接就撲嶽縣而去。途中卻是山高路窄,有十餘裏過不得騎軍。早年間若從晉城經過。當可率騎直撲嶽縣,眼下卻正犯楊再興之諱,哪裏敢去經過晉城地面?無奈何,隻得下馬翻山,能夠上山的不過一千五百之數,按麻劄計算,這點人手,足以屠盡嶽縣夏商了。
入夜後。大軍宿營山巅。連帳篷都沒帶,雖說氣候宜人。卻四下無遮蔽,衆軍都苦不堪言,哪裏睡得踏實?方才斜倚山石合上眼,卻是号角齊鳴,各處樹林中射出無數弩箭,又勁又急,待衆軍驚醒,以圓盾護住營地,林中襲擊者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點檢人手,已經折損了二百有餘。麻劄左臂上亦中了一箭,驚怒之下,在營中縱聲嘶吼,卻不不敢下令入林搜索。
天明後大軍繼續進發,臨近嶽縣城時,隻見地面數十具屍體,全是昨日過山的先鋒小隊,所攜的夏商人頭早已經不見,這隊先鋒卻盡數被人割了腦袋。麻劄狂怒之下,率部狂奔十餘裏,抵達嶽縣城下,所見更是不堪:城牆上懸着數十具女真兵屍體,卻是将人頭捆在懷中,剃發戴環的标志猶在,而漢軍則無一人被殺,至少城牆上不見漢軍屍體。
麻劄雙目赤紅,血往上湧,大呼道:“給老子殺進城去,屠了這幫夏國蠻子!”衆軍早已經勞累不堪,卻隻得強打精神,舉刀槍直撲城門。出乎衆人意料的是,這番攻城竟然順利之至,城門大開,連一名守軍也欠奉,若是前兩日那幾名敗兵在此,定要勸麻劄:“大人莫進去,必有埋伏!”隻是麻劄此刻如激怒的公牛,豈會想到這些?還道是城中夏國行商們逞一時之快後,膽怯逃跑了,進城之後,憤憤不已,下令衆軍四處搜索。豈料軍令未下,衆軍還擠在城門内未曾散開,弩箭如飛蝗般自殘垣斷臂後飛出,一時間連躲也沒處躲,千餘金兵幾乎人人帶箭。有僥幸逃出城地,也被城頭上突然冒出來地弩箭射倒。
麻劄身中數箭,跪在地上,拄着大刀強撐着不倒下去,隻見弩箭散盡後,一名夏國老人微笑着走到他面前:“番賊,夏人可是好殺的麽?”麻劄回光返照,突然清楚過來,放聲大叫:“你們你們是宋人!”
一柄大刀從後頸處砍下,麻劄的長叫曳然而止,那夏國老人搖搖頭:“老夫卻是真正的夏人,你這狗賊走眼了!”一邊說一邊對着麻劄屍身後的宋軍将領一拱手:“多謝羅将軍爲我夏商報此血仇!”
羅彥揮刀往一旁正呻吟地一名金兵身上補了一記,解脫了他的痛苦,一邊謙沖之至地回答:“任先生莫客氣,宋夏榷場初開,若給這等賊子壞了規矩,豈是長久之計,且回複你家主上,楊爺必不令夏商有所損失,此番雖不能讨回貨物,一切由晉城商号賠上就是,隻可惜人死不能複生,隻好抱歉了。”
任之才感于楊再興高義,卻同時對羅彥談笑殺人地風範心生畏懼,自去回報任得敬不提。魯秀林數日間得報,親率漢軍五千餘人趕到嶽縣時,千餘具女真軍屍體懸在牆上,夏商們早消失得無影無蹤。魯秀林喜憂參半,喜則是因爲麻劄一死,金軍死傷慘重,此後潞州府城中,自己說話份量大爲加重;憂的是如此大事,怎麽向上京申報才好?
不過魯大人畢竟飽讀詩書,深明事理,很快拟定方針:金人隻當被太行山賊所殺,夏商之事就此隐去,以免金夏兩國兵戎相見時,自己轄下闖出如此大禍,隻怕烏紗還是細事,腦袋大約也難保得緊。
潞州軍中卻備知詳細,驚惶不可終日,再不敢四處擄掠,乖乖收縮至潞州城中,俠義社趁機牢牢占了嶽縣、沁源縣與沁縣,潞州府所轄地域縮小了大半,太行山間諸縣從此不伏潞州管轄。太行中部諸寨聞訊大喜,不斷有小隊義軍騷擾屯留、襄垣諸縣,潞州府疲于應付,卻終于無可奈何,幾至棄城而逃,盡數遷入潞州府城中。
楊再興至此稍稍滿意:哼!老子給臉不要臉,非要拿頸項往老子刀口上撞!
上京城中,再次傳言,麻劄其實死在夏國商人和太行山賊合力之下,誰叫他殺盡了所擄夏商呢?這也算惡有惡報吧。這消息比魯秀林地奏書還早到了六七天,晉城商号的消息可比金國驿吏傳得快多了。完顔亶聞報時,隻恨自己的劄子下得慢了些,麻劄未接旨就闖下如此大禍,且讓金國不好向夏國問罪,實在咎由自取。兀術得報,卻比完顔亶稍快了兩日,也早早聽到街市傳言,心叫不妙:上黨非同小可,若有閃失,中原不安穩矣!當下遣拔裏虎率騎軍兩千,星夜赴潞州馳援,隻是交待不可正面與楊再興沖突便好。拔裏虎吃過大虧,哪裏還須交待,臨行時對先祖靈位發誓:“咱絕對不去惹那南蠻!”
但拔裏虎和兀術都白擔心了,目地既然已經達到,楊再興哪裏還有心放在潞州?柔福要臨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