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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駱賓王的這番說辭,劉冕絲毫不感意外,甚至還有那麽一點熟悉。這就是他的志向、理想、抱負和座右銘。
駱賓王一席話說完,劉冕沉默無語,隻是表情沉寂的看着他,神色凝重。
駱賓王提馬走上前幾步,師徒二人的馬頭已經靠在了一起。駱賓王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劉冕說道:“天官,你的事情我都聽說了。我曾想過回長安找你,但又怕給你帶來麻煩,于是隻得作罷。我沒想到那妖婦會命你來拿我,你内心的矛盾,爲師完全可以理解。但如今我師徒二人兵戎相見,已是各爲其主。你不要有什麽顧忌。爲師這顆頭胪遲早是人家的,還不如給你拿去,助你完成使命保全性命。這也是老夫能發揮的最後一點作用了。”
劉冕的嘴唇輕輕顫動了一下,低沉說道:“學生取了恩師首級,就真的能夠保住性命嗎?她今日讓我取恩師首級,誰知道明日又會讓我去取誰的首級?學生的性命若真的隻能靠此延續下去,倒不如死了幹脆。”說到這裏,劉冕多少有點郁悶。這樣的話,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多少無奈和壓抑,此時一古腦兒的倒了出來。
這個問題,壓抑在他心頭太久。從一開始,他不過是爲了生存在做各種各樣的努力。李賢也好武則天也罷,從一開始他對他們并沒有什麽特别的感情與好惡。大周也好大唐也罷,對他這個21世紀的穿戴者來說同是中國曆史上的朝代,并沒有本質上的差别。可是爲了生存的幾番抗争下來,他發現自己的命運始終不受自己掌控。無奈憤懑之餘,劉冕内心多少也有點失落。
駱賓王眉頭深皺,習慣性的捋了捋胡須:“天官,眼下正是一段陰陽巅倒妖爲鬼蜮的歲月。殺機四伏杯弓蛇影,爲了生存,人往往會無所不用其極做出許多身不由己的事情來。我知道你是一個有血性有才能的人,更對你的理想和報負充好了好奇。但是爲師臨死之前隻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究竟是忠于誰?”
劉冕擡頭,迎上駱賓王淩厲如刀的目光,苦笑一聲:“恩師,學生無禮想反問恩師一個問題:古往今來,可有永恒的帝王與不落的皇朝?”
駱賓王的眉頭輕輕一挑:“你此話何意?”
“恩師教我讀書時,說到太宗皇帝曾有言‘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劉冕說道,“既然沒有永恒的帝王與不落的皇朝,那我們究竟該忠于誰?生逢一個改朝換代的年代,我們究竟該何去何從?”
“改朝換代?荒謬!”駱賓王沉聲道,“那個妖婦,何德何能改朝換代?她身爲李唐皇室的媳婦,亂兩朝帝王之倫常,竊國亂政殘殺無辜,人人得而誅之!我李唐天下巍巍神器,豈容她一個無恥妖婦去竊奪!”
“事實如此。不管恩師對武氏有多少仇恨與鄙視,她注定了要登上皇位,改天換地。”劉冕平靜的說道,“逆時勢者,終爲時勢所敗。恩師肝膽照人學生無限敬仰。但學生要說一句很傷害恩師的話:你這樣做非但對匡複李唐無所益處,反而會對李唐造成莫大的傷害。”
“你何出此言?!”駱賓王顯然有些動怒了。
“恩師息怒,且聽學生慢慢道來。”劉冕深吸了一口氣平複心情,平聲靜氣道,“武氏的最終目的已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很顯然,她也注備這樣的能力。此次徐敬業揭竿而起讨伐于她,恩師可有看到任何一家李室皇親來響應你們?沒有。恩師可有想過,這是爲什麽?”
駱賓王悶哼一聲:“妖婦刁毒,啓用廢太子賢挂帥,自然是封住了那些李唐皇室們的嘴,打消了他們心中的企圖和想法。”
“不會如此簡單。”劉冕說道,“先生教學生讀我大唐史書時曾講到,貞觀之時,太宗皇帝削去了許多李室皇族的親王爵位和諸般實權。他們名爲皇族,手上的實力卻是有限得緊,頂多隻是空有名望然後安享富貴罷了。其實他們何嘗不想群起反抗武氏,可他們沒這個能力更沒這個膽量。李賢被廢、李顯被貶、李旦被囚,這些人在幹什麽呢?毫無動作。這說明了什麽?朝堂的實力仍然足夠掌控天下;李唐皇室們胸無大志苟且偷安。武氏掌控了朝廷,那就是掌控了天下。”
“百姓真的在乎誰當皇帝嗎?不!他們更加在乎衣食溫飽與安生立命。大唐天下人心思定,徐敬業此時造亂,安得不敗?倘若武氏當真是弄得天下大亂民怨沸騰了,徐敬業振臂一揮必定應者雲集,九州之地早已是烽火四起義兵如潮。可眼下呢?他手下是有了十餘萬烏合之衆。可是跟天下萬民比起來,不過是汪洋一滴。這說明,叛亂者不得人心。百姓終究是心向朝廷。說得再明白一點,心向武氏!”
駱賓王仰頭看天,慨然長歎一聲:“英國公不聽忠言哪……倘若他舉兵之初就挺向關内攻伐矛頭直指妖婦,或許能得到一些響應。可是,老夫真是高估他的志向了。他向南進取潤州挺進江南,不過是想偏安一隅與朝廷劃江而治。奈何、奈何!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英國公如此人物,注定一敗——不過,老夫始終無怨無悔。人生一世草木一晖,生亦何歡死亦何懼。爲心中理念而死,死得其所!”
真倔!……劉冕搖頭苦笑:“恩師,學生從未想過讓你折節易志。我隻是想告訴你,你如今好心辦了壞事。徐敬業起兵謀叛張打匡複李唐的旗号,武氏必然風聲鶴唳更加謹慎小心,遲早會對有可能對她構成威脅的人大開殺戒。徐敬業實際上是給李唐宗室們帶來了一場毀滅性的災難。一朝天子一朝臣,改朝換代時本就是血淋淋的,這誰都清楚。可是武氏不同,她身爲李唐的媳婦,是絕對不敢完全否定李唐的——因爲她本身就是靠着高宗皇帝起家,否定李唐就是否定她自己。因此,就算她登基爲帝,也将不同于以往各朝各代的改朝換代。恩師可曾同意學生的這個見解?”
駱賓王眉頭一擰略微驚疑,點了一點頭:“接着說。”
“就算武氏登基,大唐的國體、政體仍不會發生本質的改變。就算她換去國号年号,改去若幹的稱謂習俗,也無法從本質上改變大唐的内在神髓。”劉冕頓略一頓,突然一下正視駱賓王的眼睛,“所以我想,這麽多人反對武氏,不過是因爲她的性别、出身、來曆與私生活。因爲這一些,是千年來禮教的制锢,這些人無法接受!徐敬業兄弟二人與那些一同舉事的官員,大半都是因爲犯了錯被朝廷貶職,因此忿忿不得志。他們舉兵之時有多少私心在内,先生難道不知?先生扪心自問,自己又有沒有私心?匡複李唐?李唐既未失,談何匡複?通通都是借口、借口!”
“你!……你!”駱賓王一時結舌居然無言以對,瞪大了眼睛看着劉冕。
“恩師問我,學生忠于誰。”劉冕雙眉一擰将方天畫戟直指蒼穹,“學生可以指天發誓的告訴恩師:學生忠于天,忠于地,忠于華夏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