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睜開眼睛時,頭疼欲裂口幹舌燥,眼前隻看到青花碎絲的床幔,和古樸的棕褐色矮幾。身上蓋着一床柔軟的棉被,眼前還有一個熟悉的人。
劉冕連連眨了幾下眼睛,确定自己沒有看錯,的确是祝騰。這時方才回過神來,不由得自嘲的一笑:我還以爲一覺醒來又到了21世紀……孰是夢,孰是現實?
“天官兄弟,你可算是醒了麽?”祝騰還有點興災樂禍,但沒忘了遞上一杯茶來,“你這一覺睡得有夠久。足足十個時辰!”
“這麽久?”劉冕自己也不禁有些愕然。接過茶杯一口喝淨,溫熱清淡的茶水順着幹枯的嘴唇流入火辣辣發幹的咽喉,再吞入腹中,如同幹涸的土地迎來了一場春雨的滋潤。
劉冕長長的吐了一口氣,環視四周,不禁更加疑惑:“我們這是在哪裏?嗯,又回到了颍州宅子裏嗎?”
“是的。”祝騰接過茶杯笑得有點無奈,“今天清晨,大将軍魏元忠率大軍到了。那時你正醉得厲害,在帳中打着震天響的呼噜幾乎人事不省。後來殿下就帶着我們兩個一起回到了這裏。”
“哦……”劉冕輕輕拍了拍額頭,思緒也漸漸恢複了正常。心中暗忖道,魏元忠一來,我們就走,這是我和李賢當初計議商定好了的……也沒什麽好憋屈的,李賢繼續留在那裏,隻會讓他那個當主帥的和魏元忠都有些尴尬。
劉冕試着活動了一下身體,除了屁股有些睡疼了,周身無恙,于是準備起身。恰巧這時李賢走了進來,遠遠就呵呵的長笑:“天官終于是睡醒了麽?”
“殿下。”劉冕急忙站起身來,抱拳行禮。
“别無外人,不用這麽多禮了。”李賢笑容可掬,“既然醒了,快來吃點東西。我特意囑托下人炖了一鍋清粥。醉酒後不宜吃太過油膩的東西,你先潤一潤腸胃。”
“謝了。”劉冕展顔一笑。李賢這副樣子,哪裏還像是一個監國儲君皇室驕子,分明就是個平易近人的鄰家大叔。
李賢将劉冕和祝騰都喚到一起,三人各坐到一張矮幾前準備用飯。劉冕有點驚訝的發現,自己的那張矮幾餐桌旁,居然還有一張軍用馬劄(可折疊的坐凳)。
李賢還真是有心,居然還記得我不習慣跪坐。
“坐下來吃吧。”李賢揚了一下筷子,依舊微笑。
劉冕笑了一笑坐下來。一碗熱汽騰騰的米粥香甜可口,但他畢竟沒什麽胃口,勉強隻吃了一小碗。
三人走出房間外,門外的守兵已經客氣恭順了許多,依次抱拳行禮。
這座莊院,估計應該是某個達官貴人的豪宅,特意騰出來讓李賢等人來住的。院中裝點得很細緻别雅,很有江淮地帶的獨特風味。
三人随意散步走到後院,那些兵卒們很識相的沒有跟來。李賢指向一處荷塘上的涼亭:“走,走那裏坐坐。天官,我有些事情想同你聊一聊。”
“小的留在這裏伺候。”祝騰很識趣,留在了涼亭外候着。
劉冕和李賢走到涼亭裏坐下來,放眼四望。雖是深秋入冬,仍然可見生機盎然的花草灌木。河塘裏的荷葉蓮花雖然敗去,卻仍有許多不知名的水草點綴,倒是個清雅舒适的所在。
李賢深呼吸了幾口還伸展手臂來活動了幾下,長長吐出一口氣:“這般束縛,何時得脫?”
劉冕微笑道:“殿下心急了麽?”
李賢淡淡的苦笑:“也不盡然是心急。你知道的,我生下來就沒有真正過過一天安甯的日子。帝室之胄,世人都在眼饞嫉妒。可誰又知道身在帝王之家的苦楚?”
劉冕微自笑了一笑并不搭話。想一想,也是。李賢是武則天與李治的二子,他從出生起就注定了要在翻波浪湧的政治鬥争中摸爬滾打。其實他還算運氣好的。武則天不是有個女兒尚在襁褓之中就被她親自捏死,借以嫁禍王皇後麽?還有他的兄長李弘,在太子之位上英年早逝,有傳聞也是武則天派人毒殺的。兔死狐悲物傷己類,在這樣一個家庭環境裏長大的人,怎麽可能不壓抑、不痛苦、不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
李賢的眉頭皺起,入神的看着遠方,如同自言自語一般的說道:“太後是鐵了心要當皇帝了。一但改朝換代,天下就會刮起腥風血雨。從李唐皇室到關隴貴族,再到朝堂大臣,甚至是軍隊之中,都會有無數人倒下。又會有無數人雞犬升天得宰乾坤。劉冕,我一直覺得,生在這樣的一個光景,真是一種不幸。”
劉冕感覺到了,李賢的情緒有些低落。或許這幾年的流放生活,将他身上的銳氣連同志氣都磨去了不少。
“殿下,時勢造英雄,英雄亦适時勢。”劉冕說道,“若非滄海橫流,又怎顯英雄本色?太平王爺人人可當,安樂國君更是稀松平常。或許老天選擇讓你降生在這個時候,就有他特意的安排。懷大志者能屈能伸百折不撓,雖屢戰屢敗,仍屢敗屢戰。縱然百敗于先,終有一勝定乾坤,夫複何恨?”
李賢轉頭看了劉冕一眼,微笑,點頭:“我對你說過的一句話印象很深。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卧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我想,我可能也要開始卧薪嘗膽了。”
“殿下有何打算?”劉冕問。看來,李賢應該是對今後有了一些計議。
李賢凝眉沉思,悠然道:“讨伐徐敬業,成功隻在朝夕之間。一但班師回朝,我将再度面臨疾風駭浪,生死一線間。太後要稱帝,最大的敵人就是李唐宗室。而我,當年監國時曾與她沖突最爲激烈。所以,她不會輕易放過我,更不會輕易的相信我。爲求自保,爲圖大志,我會忍辱負重,不惜背負天下罵名。”
說到這裏,李賢停頓了一下面露些許凄怆神色:“朝堂之上,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一國之君最需要的是什麽。我會竭盡所能的幫助太後……我的母親——登基稱帝。目的,就是爲了讓她能夠放我一條生路,同時少殺一些人。這也是我們之前就商議好了的,盡可能的保存李唐的家業。”
“嗯……”劉冕應了一聲并不插話,示意李賢繼續。看來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經将腦子裏的思緒整理得很清楚了。
李賢接着道:“除了幫助太後登基,我不能再染指其他的任何事情,也不能糾合到朝堂中的黨派勢力中來。我打算,等幫太後做完事情以後,我就回乾陵守孝。隐伏不出,脫身世外。”
劉冕心中略感欣慰:李賢,終歸是有了覺悟。